第99次。

手机屏幕冷白的光打在江城脸上，映出他眼底下一片疲惫的青黑。屏幕上，那个被他置顶的、备注为“女神林薇”的聊天框里，最后一条消息依旧是他长达三页的小作文，真挚得近乎卑微。而上方，林薇的回复简短得像冰锥，直直刺来：

“江城，你真的很好，但我们真的不合适。别再给我送早餐了，我怕别人误会。”

很好。又是一张彻头彻尾的好人卡。连“别人”是谁都懒得编一个。

江城扯了扯嘴角，想笑，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沉闷的哽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着。他靠在廉价电动车冰凉的座椅上，午后的太阳白晃晃的，晒得他头盔里闷出一层又热又粘的汗。路边扬起的灰尘混杂着汽车尾气的味道，一股脑地钻进鼻腔。

家境贫寒，父母离异各自成家，他像个多余的皮球被踢来踢去，早早出来闯社会。送外卖半年，风里来雨里去，挣的都是腿脚奔命钱。林薇是他高中同学，是他灰扑扑人生里唯一一点亮光，是他咬牙撑下去的念想。这99次表白，次次耗尽他全部的勇气和微薄的积蓄——每次拒绝后，他总会想办法再送些她随口提过的小零食、小玩意，卑微地维持着那一点可怜的联系。

“嘀嘀——您有新的订单，请及时处理！”

系统提示音尖锐地响起，打断了他那点几乎要溺死人的自怜。江城猛地吸了一下鼻子，用力抹了一把脸，油汗混杂。看清订单内容和送达时间的瞬间，他心脏猛地一沉。

超时了！这个订单马上就要超时了！

他猛地拧紧电门，老旧电动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蹿了出去。风声在耳边呼啸，他却像听见了倒计时的秒针，一下下，重重砸在心上。那地址是个高档小区，以前送过，里面的客户非富即贵，最难伺候。

一路狂奔，闯了两个红灯，差点被一辆拐弯的轿车蹭到，司机探出头来一句夹着方言的脏话追着他骂了半条街。江城头也没回，只是把电门拧得更死。

终于赶到那栋气派的单元楼下，额头的汗已经流进了眼睛，刺得生疼。他提着那份昂贵的日料套餐，几乎是扑进了电梯。

“叮”的一声，楼层到了。江城小跑到那扇厚重的防盗门前，调整了一下呼吸，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狼狈：“您好，您的外卖到了。”

门开了条缝，一只带着硕大Logo拖鞋的先踹了出来，差点踢到他。一个穿着真丝睡袍、头发烫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女人皱着眉，上下打量着他，像看一件滞销的劣质商品。

“怎么这么慢？你们这些送外卖的有没有时间观念？知不知道我时间多宝贵？”女人劈手夺过袋子，瞥了一眼，声音瞬间拔高八度，尖利得刺耳，“这都几点了？！汤汁都洒出来了！你看！包装盒都瘪了！这还怎么吃？啊？！”

江城低着头，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路上有点堵，我……”

“堵车？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女人打断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一点小事都做不好，活该你一辈子送外卖！穷鬼！我要给你差评！投诉你！让你滚蛋！”

那些恶毒的词汇，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心里。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滴落在走廊光洁的地砖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头盔下的脸颊火辣辣地烧，血液轰隆隆地往头顶冲。攥紧的拳头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

忍。必须忍。一个差评，一天就白干了。一份投诉，可能这个月奖金就没了。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实在抱歉，女士，这次是我的问题，您看……”

“看你那穷酸样就倒胃口！滚！立刻给我滚！”女人“砰”地一声狠狠摔上了门，那巨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连同那句“穷鬼”一起，在空荡的楼道里反复回响。

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像沸腾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最后的理智堤坝。99次拒绝的难堪，生活的重压，客户的无理取闹……所有积攒的委屈和怒火在这一刻轰然爆炸！

“我操你妈！”

江城猛地抬脚，狠狠踹在那扇厚重的防盗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就在脚尖接触到门板的瞬间——

检测到极致愤怒情绪，符合绑定条件……

愤怒值换钱系统绑定中……绑定成功！

本系统旨在帮助宿主将无能的愤怒转化为宝贵的财富。您受到的屈辱、挑衅、谩骂、苛责等一切负面情绪，均可按比例转化为愤怒值，并实时兑换为现金，每秒自动存入您的银行账户。

当前愤怒值：158来自：张翠花女士的辱骂+150，宿主自身愤怒+8

现金兑换中…+1.58元，+1.58元，+1.58元……

一连串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如同冰水般猛地灌入他沸腾的脑海。

江城愣住了，保持着抬脚踹门的滑稽姿势，一动不动。

幻觉？被气出精神病了？

他猛地掏出那部屏幕摔裂、边角掉漆的旧手机，手指颤抖着点开银行APP。

余额显示：87.36元。

数字跳动了一下。

变成了88.94元。

+1.58元。

+1.58元。

+1.58元……

数字以一种稳定而诡异的速度，持续不断地增加着！

不是幻觉！是真的！

狂喜，一种近乎癫狂的、荒诞的喜悦，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方才那焚心的怒火！

去他妈的差评！去他妈的投诉！去他妈的女神！

钱！这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江城猛地收回脚，对着那扇紧闭的防盗门，脸上扭曲出一个混合着泪水和汗水的、极其怪异的表情，像是哭，又像是疯狂的大笑。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黄色的外卖马甲，甚至小心翼翼地拂去了上面的灰尘。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清晰、甚至带着一丝诡异愉悦的声音，对着门内喊道：“尊敬的顾客！谢谢您的教诲！祝您用餐愉快！记得给个五星好评哦！”

说完，他转身走向电梯，脚步轻快得几乎要跳起来。身后的门内，似乎传来什么东西砸在门上的闷响和更模糊的咒骂。

愤怒值+10来自：张翠花女士的持续愤怒

+0.1元，+0.1元……

江城走进电梯，看着手机屏幕上依旧在跳动增加的数字，再也忍不住，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发出压抑不住的、嗬嗬的古怪笑声。

接下来的日子，江城的人生轨迹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近乎魔幻的转变。

他不再躲避那些以苛刻、难缠、爱给差评闻名的“地狱客户”，反而主动抢单，专往这些硬骨头上啃。

“差评王”李教授因为他“送餐时呼吸声太大”而破口大骂十分钟，江城点头哈腰，全程录音。

愤怒值+299，兑换进行中…

知名美食博主因为他“外卖包装不够Instagram风”而直播嘲讽，江城在镜头前九十度鞠躬，诚恳道歉了整整五分钟，直到被房管踢出直播间。

愤怒值+588，兑换进行中…

暴雨天，一个蛮横的老板因为他“迟到三分钟害我损失百万生意”而将奶茶泼在他身上，江城默默擦干净脸上的糖渍，微笑着说：“您消消气，要不我自费再给您买一杯？”

愤怒值+1024！暴击！兑换进行中…

银行卡里的数字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膨胀。四位數、五位數、六位數……

他换了新电动车，买了最好的防水外卖箱，甚至租了个带窗户的小单间。但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旧的外卖员制服，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脸上挂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寻找“受气”机会的表情。

他再也没有给林薇发过一条消息，送过一次早餐。那个曾经照亮他生活的“女神”，在疯狂增长的余额面前，似乎渐渐变得模糊、黯淡，失去了那种令他心悸的光彩。

直到这天傍晚，一个来自“帝景苑”豪宅区的订单跳了出来，备注：龙虾刺身，尽快送达，超时必投诉。

江城眼皮都没眨一下，秒接。

目的地，恰好是林薇家所在的那栋楼。甚至，就是那个他曾经无比熟悉、送过无数次早餐的门牌号。

真是……巧啊。

江城心里莫名地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涟漪轻晃，但很快又被更多关于“愤怒值”和“投诉”的算计所覆盖。

取了餐，精致的日料包装盒沉甸甸的。他跨上电动车，朝着那个方向驶去。夕阳给他的头盔镀上了一层虚假的金边。

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江城深吸一口气，调整出那副标准的、准备迎接狂风暴雨的谦卑表情，抬手，准备敲门。

就在指节即将触碰到门板的刹那，里面传来一个他熟悉入骨、曾在梦里反复出现的声音——林薇的声音。

但那声音，是他从未听过的甜腻、娇嗲，带着一种刻意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撒娇意味。

“哎呀，你急什么嘛~那个傻逼送外卖的应该快到了吧……哼，别提他了，跟块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烦都烦死了！”

江城的手指僵在半空，血液似乎瞬间冷凝了。

另一个陌生的、带着点流里流气腔调的男声响起，伴随着暧昧的窸窣声：“哦？就那个给你送了九十九次早餐的舔狗？薇宝魅力就是大啊！”

“切，穷鬼一个，除了会死缠烂打还会什么？连你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林薇的声音充满了鄙夷和不屑，“他啊，每次看我的那个眼神，啧啧，就像条摇尾乞怜、等着施舍的狗~恶心死了！”

“哈哈哈！说得好！来，宝贝，让哥哥亲一个……”

“嗯~不要嘛……唔……”

门内传来令人作呕的亲昵声响。

轰——！！！

仿佛一颗炸弹在江城的脑海里轰然引爆！所有的血液疯狂地倒涌上头顶，耳边是尖锐无比的鸣啸，眼前的一切景象开始疯狂扭曲、旋转！

99次表白！99次精心准备的早餐！99次燃起希望又被狠狠踩灭！那些深夜里的辗转反侧，那些省吃俭用攒下的钱，那些被她随口一句“喜欢”就跑遍全城去找的傻气……

原来在她眼里，只是一场可供她和姘头调笑的、关于“舔狗”的笑话！

他所有的真心和卑微的希冀，被如此轻易地、践踏在地，碾得粉碎！

警告！检测到超越极限的愤怒情绪！愤怒值：999+！999+！999+！……

系统过载！无法完全兑换！警告！宿主生命体征异常！心率过高！血压过高！肾上腺素激增！……

启动紧急保护措施！强制休眠！强制——

那冰冷的、疯狂刷屏的电子音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江城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撕裂般的剧痛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眼前最后的光亮被浓稠的、无尽的黑暗吞噬。

他甚至没能发出一丝声音，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世界，在他身后轰然倒塌。

……

意识，像是在深海里漂浮了无数个光年，缓慢地、挣扎着上浮。

首先感知到的，是消毒水那特有的、刺鼻的味道。然后是身体传来的沉重和虚弱感，像是被拆散了重新组装过，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

眼皮重得如同坠了铅块。江城费力地、一点点地掀开它们。

模糊的白色天花板，单调的灯光。

“呃……”他喉咙干得发痛，溢出一声沙哑的呻吟。

“醒了？！医生！医生！他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却又充满狂喜的女声猛地在他耳边响起，尖锐得刺得他耳膜生疼。

这声音……

江城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逐渐聚焦。

一张梨花带雨、憔悴却依旧漂亮的脸庞，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那双他曾痴迷不已的眼睛，此刻红肿得像桃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里面盛满了巨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和……爱意？

是林薇。

江城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处理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幕。

她……怎么会在这里？还……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下一秒，更让他cpu烧毁的事情发生了。

林薇猛地扑了下来，温热的、带着馨香的身体紧紧抱住了他，眼泪瞬间打湿了他的病号服前襟，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阿城！你终于醒了！你吓死我了！呜呜呜……你昏迷了整整一个月！我以为……我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阿城？昏迷？一个月？

每一个词他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却构成了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恐怖故事。

他僵硬地躺着，手臂因为被她压着而传来真实的触感和重量。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热和因为抽泣而轻微的颤抖。

这不是梦。

“你……”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你叫我……什么？”

林薇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似乎被他问懵了。随即，她像是想到什么，慌忙松开他，手忙脚乱地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声音带着哭后的鼻音，却软得能滴出水来：“你是不是摔糊涂了？我是薇薇啊！你看！你看！”

她解锁手机，几乎是戳一样地点开相册，递到他眼前。

屏幕的光有些刺眼。

江城眯起眼睛，看向那张照片。

背景是某个喧闹的酒吧卡座，灯光暧昧。照片里，一个穿着紧身黑色T恤、脖颈上挂着条夸张银色链子、头发挑染了几缕扎眼蓝色的年轻男人，正咧嘴笑得张扬不羁，一手举着酒杯，另一只手……紧紧地搂着旁边笑靥如花的林薇！两人的脸贴得极近，姿态亲昵无比。

而那个男人……

江城的心脏猛地一停，然后疯狂地擂鼓！

那个男人，赫然就是他自已！或者说，是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一个人！只是气质截然不同，眉眼间尽是那种他从未有过的、社会气的痞气和狂妄！

“还……还有这个！”林薇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信，又急切地抓起他那只没有插输液管的手，将他的袖子猛地撸了上去！

在他的左手手腕内侧，一个青黑色的、张牙舞爪的蝎子纹身，清晰地刺在那里！

冰冷！诡异！带着一种蛮横的冲击力！

江城瞳孔骤然缩紧！这纹身！他记得！那天在林薇家门口，那个搂着她的精神小伙手腕上，就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剧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世界天旋地转。

林薇带着哭音的诉说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断断续续地钻进他嗡嗡作响的耳朵：

“都怪你……非要跟人飙车……摩托车都撞碎了……医生说你再晚送来半小时就没救了……”

“这一个月……我白天替你送外卖赚钱……晚上就在这儿守着你……医药费都快交不起了……”

“阿城……我们以后不飙车了好不好？好好送外卖，日子苦点没关系，我们一起还钱……只要你没事就好……”

送外卖？替他送外卖？一起还钱？

江城僵硬地转动眼珠，看向床边。

床脚的椅子上，随意搭着一件和他身上同款、但明显是女式小一号的黄色外卖骑手服。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半旧的头盔，头盔旁边，是一张皱巴巴的医药费催缴单，上面的数字触目惊心。

所以……

那个在门口被他听见、和林薇调情、被他鄙夷唾骂的“精神小伙”……

那个骑着鬼火摩托、不务正业、带坏他女神的混混……

那个送外卖的……

竟然……

全都是……

他自己？！

巨大的荒谬感和认知的彻底崩塌，如同黑洞般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思维。

他死死地盯着手腕上那只狰狞的蝎子，盯着照片里那个陌生的自己，盯着眼前这个为他哭红了眼、憔悴不堪的“女神”……

原来……

那个舔狗……

竟是我自己？！

江城眼睛一翻，连一声“卧槽”都没能骂出来，意识再次被抛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