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要我说，最不能得罪的是下堂妻。尤其这个下堂妻，是你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拜过天地宗亲，名字清清楚楚写在你家玉碟上的正头王妃。

我叫舒容，就是那个差点成了下堂妻的倒霉王妃。此刻，我名义上的夫君，大梁朝的睿亲王赵珩，正站在我面前。他穿着大红的喜服，是昨天和我拜堂时的那一身。

不过，这身喜服现在穿在他身上，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另一个女人。他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清晨的露水和一股浓得熏人的脂粉香。那香气，甜腻得发齁，是倚红阁头牌柳媚儿的招牌味道。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愧疚，只有浓浓的厌恶和不耐烦。好像我是这王府里一块擦不掉的污渍。“舒容，”他开口了，声音冷得像冰渣子，“这王妃的位置，你坐了三年，也该够了。”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他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仿佛他才是受了天大委屈的那个。

“柳媚儿已经有了身孕，是我的骨血。”他下巴抬着，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倨傲，“本王不能委屈了她。你自请下堂，腾出位置，本王念在三年夫妻情分，给你一笔丰厚的补偿，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若你识相，大家脸上都好看。”补偿？

衣食无忧？我差点笑出声。他见我沉默，以为我在犹豫，或是被吓住了，语气更添了几分刻薄：“你占着这位置，自己不觉得膈应吗？本王从未碰过你，你不过是个摆设！一个不能生养的摆设！本王需要的是真正的王妃，能为本王诞育子嗣的女人！不是你这种木头！”哦，原来我是木头。成亲三年，他夜夜流连花街柳巷，碰我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每次，都像完成某种痛苦的仪式，草草了事，然后拂袖而去，留下一屋子的冰冷。现在，倒成了我的错？成了我不能生养？

我看着他那张曾经让我少女怀春的脸，此刻只觉得无比陌生，也无比恶心。“王爷，”我终于开口了，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连我自己都诧异，“休了我？”赵珩皱眉，大概是不习惯我这样的平静：“对！休书本王已经写好……”他作势要从袖中掏东西。

“王爷，想休了我，是因为柳媚儿有了身孕？”我打断他，语气淡淡的，像是在问今天天气好不好。“是又如何？”他有些不耐烦。“王爷，”我轻轻放下手里一直在捻动的佛珠，抬眼，直视着他那双写满厌弃的眸子，“您确定，那孩子……真的是您的吗？”赵珩的脸色瞬间变了，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记耳光，从愕然到暴怒只在一瞬间：“舒容！你放肆！你敢污蔑媚儿？！”污蔑？我扯了扯嘴角，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几乎看不出来是笑。“上个月初七，王爷您奉旨去西山围猎，三日方归。那三日，柳媚儿在倚红阁，可是客似云来，其中就有礼部侍郎家的二公子，在她房中，待了整整一晚。”我缓缓说着，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王爷若是不信，可以去查查倚红阁的‘客簿’，哦，或者，去问问府上后角门那个常替柳姑娘送信的小厮柱子，他应该很清楚。

”赵珩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向前一步，扬起手：“贱人！你竟敢……”“王爷！

”我提高了一点声音，毫不退缩地迎着他几乎要喷火的眼睛，“您这一巴掌下来，打的可不是我的脸，是您自己最后的那点体面。”他的手僵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终究没有落下来。那双眼睛里，除了暴怒，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惊疑和一丝……慌乱。

他信了。或者说，他不敢不信。毕竟，我说的太具体，太容易查证。

“你……你竟敢监视本王！”他收回手，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句话。“不敢。”我重新垂下眼，拿起佛珠，慢悠悠地继续捻动，“只是王爷行事太过高调，这京城里，没有不透风的墙。

您宠着柳姑娘，捧得越高，摔下来的时候，看笑话的人就越多。”我顿了顿，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了一下。“而且，”我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却像淬了冰的针，“王爷您是不是忘了，您这睿亲王的爵位，是怎么来的？”赵珩瞳孔猛地一缩。

“是因为我父亲，在您还是个不起眼的郡王时，倾尽家财，为您打点各方，助您在夺嫡之争中站稳脚跟。”我的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是因为我舒家，用几代人积累的清誉和人脉，为您铺平了通往亲王的道路。没有舒家，王爷您今天，恐怕连站在这里，趾高气扬地要休弃正妃的资格都没有。”这些话，像一根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赵珩最不愿意触碰的记忆深处。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又从白变得铁青。那些被刻意遗忘、被粉饰太平的“恩情”，此刻被我赤裸裸地撕开，摊在他面前，带着一种迟来的、令人窒息的羞辱感。“你……你这是挟恩图报！

”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都尖利起来，“本王待你不薄！给了你王妃的尊荣！

”“尊荣？”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王爷，您所谓的尊荣，就是把我娶回来，像个物件一样摆在正院，然后视若无睹整整三年？

就是任由府中下人拜高踩低，连份例的炭火都敢克扣？就是在我父亲病重垂危，想见女儿最后一面时，您一句‘王妃身体不适’就轻易回绝，让他含恨而终？

”说到最后一句，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颤抖。那是我心里最深、最痛的疤。

父亲的死，是我对赵珩所有情意彻底熄灭的终点。赵珩被我噎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眼神闪烁不定。显然，他从未想过，这些“小事”会被我如此清晰地记在心头，并在此刻化为利刃反噬。

“过去的事……提它做什么！”他强自镇定，语气却明显弱了下去，带着一丝虚张声势的烦躁，“本王今日是来跟你说休妻之事！休书……”“王爷，”我再次打断他，这一次，我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您想休妻，可以。”赵珩一愣，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松口，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不易察觉的窃喜。“但是，”我看着他眼中那点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地上，“不是现在。”“什么？

”他脸上的喜色僵住，随即被更大的怒火取代，“舒容！你耍本王？！”“王爷息怒。

”我微微颔首，姿态放得很低，说出的话却寸步不让，“您要休妻，无非是为柳姑娘和她腹中的……孩子腾位置。可王爷您想过没有？您现在休了我，将我赶出王府，柳姑娘就能立刻风风光光地成为睿亲王妃吗？”赵珩皱紧眉头，没说话。

“大梁律例，亲王休妻，尤其是休弃无重大过错的发妻，需得宗人府会同礼部核准，并上禀太后、皇后知晓，以示皇家体恤宽仁。这其中关节，王爷比我清楚。

”我看着他的眼睛，不疾不徐地分析着，“柳姑娘出身风尘，此事天下皆知。您刚休弃正妃，转头就要扶一个青楼女子做王妃？王爷，您觉得，宗人府那几位老王爷会点头？

礼部那群言官会闭嘴？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会容忍一个烟花女子玷污皇家血脉，成为亲王妃？”每一个反问，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赵珩的心坎上。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再蠢，也明白其中的厉害。这事根本经不起推敲，一旦闹大，他赵珩不仅会成为整个皇族的笑柄，更会被那些早就看他不顺眼的政敌抓住把柄，往死里参奏！“更何况，”我轻轻补上最后一刀，也是最致命的一刀，“柳姑娘腹中的骨肉，尚未降生。是男是女？是否康健？王爷，您现在就为了一个尚未可知的‘可能’，赌上您苦心经营多年的名声和地位，值得吗？”赵珩彻底沉默了。他站在原地，拳头紧握，指节捏得发白。刚才那股要立刻将我扫地出门的气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被现实击中的无力感和深深的烦躁。他瞪着我，眼神复杂至极，有愤怒，有不甘，有惊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似乎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个被他冷落了三年、视作无物的女人，并非他想的那般软弱可欺。“那你说怎么办？

”半晌，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不得不低头的憋屈。“很简单。

”我垂下眼帘，遮住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芒，“给我三年。”“三年？

”赵珩的声音陡然拔高，“你要本王再等三年？！”“对，三年。”我抬起头，迎上他暴怒的目光，语气异常坚定，“王爷，三年之内，我不干涉您与柳姑娘的任何事。

您可以把她接进府里，好好安置，让她安心养胎。这王妃之位，我暂时替她占着。三年之后，若她平安诞下麟儿，若您心意依旧不变，我舒容，自愿让出这正妃之位，净身出户，绝不纠缠！”“净身出户？”赵珩捕捉到了这个词，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贪婪的光芒。

舒家虽已败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早就觊觎舒容手中可能握着的舒家最后一点财产。

“是。”我回答得干脆利落，“舒家所有的产业、田庄、现银，包括我的嫁妆，一分不留，全部归王爷所有。我只要王爷一纸和离书，保我自由之身。”这个条件，太诱人了。

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既能暂时稳住局面，堵住悠悠众口，又能让他把心爱的女人接进府里照顾，最后还能名正言顺地吞下舒家全部的财产！

赵珩心动了。巨大的利益瞬间冲淡了被威胁的恼怒。他狐疑地看着我：“你……当真？

三年后，什么都不要，净身出户？”“一言九鼎。”我斩钉截铁，“王爷若是不信，我们可以白纸黑字，立下字据。我舒容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古人重誓，尤其是一个女子发下如此毒誓。赵珩脸上的阴霾终于散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得意和算计的精光。他觉得他赢了。用一个三年的空头承诺，换来了实际的好处和彻底摆脱我的机会。他甚至觉得我蠢，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自由，放弃了所有身家。“好！”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答应了，“就依你！三年！三年后，你舒容，必须滚出睿亲王府！”“不过，”他话锋一转，带着警告，“这三年里，你给本王安安分分待在你这院子里！不准踏出一步！更不准去打扰媚儿！否则，休怪本王不客气！”“王爷放心。”我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礼，姿态恭顺无比，“从今日起，这正院便是我的佛堂。我会日日诵经，为王爷祈福，绝不踏出院门一步，绝不惊扰柳姑娘半分清静。”赵珩满意地点点头，又嫌恶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多待一秒都脏了他的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那身刺目的红袍，很快消失在院门口。

厚重的院门“哐当”一声被关上，落了锁。外面传来婆子刻薄的交代：“王妃，王爷有令，您就在这院里好好‘静修’吧！一日三餐，会有人送来！没事就别出来添乱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刚才那副恭顺、隐忍、甚至带着点绝望的表情从我脸上瞬间褪去。我挺直脊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走到院中那棵老槐树下，我伸手，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树干。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三年……”我低声重复着这个期限，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赵珩，你以为你赢了吗？你以为这三年，是给我舒容的缓刑？

错了。这三年，是你赵珩，最后的死期！关禁闭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

赵珩说到做到，当天下午，一顶粉红小轿就把柳媚儿从倚红阁接进了王府，安置在离主院最远、但景致最好的“听雨轩”，派了十几个丫鬟婆子伺候着。

府里的风向变得比六月的天还快。曾经对我这个空头王妃还维持着表面恭敬的下人，如今见了我，眼神里的轻慢几乎不加掩饰。送来的饭菜，也从开始的尚可，逐渐变成了残羹冷炙。贴身丫鬟小翠气得直抹眼泪：“小姐！他们太过分了！

送来的都是什么呀！连府里三等婆子吃的都不如！王爷他……”“嘘。”我制止了她，平静地拿起筷子，“有的吃就行。省着点力气，别为这些小事动气。

”小翠看着我面不改色地把那些明显是剩菜的东西吃下去，眼泪掉得更凶了：“小姐，您何苦受这份罪啊！老爷要是知道……”“父亲知道了，只会夸我做得对。”我放下筷子，拿起手帕擦了擦嘴，“小翠，去把我那个装针线的旧藤箱拿来。”小翠不明所以，但还是红着眼睛去拿了。我打开箱子，里面只有几件半新的衣服和一些普通的针线布料。

我掀开最底层一块不起眼的衬布，露出一个暗格。暗格里，放着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黄铜钥匙。小翠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小姐，这是……”“这是王府库房西侧门备用钥匙的模子。”我把钥匙拿出来，握在手心，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当年我母亲嫁过来，老王妃私下给的，说是万一有个意外，能应急。

母亲临终前给了我。”我站起身，走到窗边。这正院位置很好，后面紧邻着王府花园的围墙。

围墙外，是一条偏僻的巷道。“小翠，”我指着后墙，“看到那棵歪脖子枣树了吗？

”小翠顺着我的手指看去，点点头。“明天起，你每天申时三刻，去后院井边打水。记住，申时三刻，准时。”我盯着那棵树，“打水的时候，故意把桶弄出点动静，然后对着那棵枣树的方向，咳嗽三声。”小翠一脸茫然：“小姐，这是做什么？”“别问。

”我把钥匙塞回暗格，盖好箱子，“照做就是。”小翠虽然满腹疑惑，但看着我严肃的神色，用力点了点头：“是，小姐！”从那天起，小翠每天申时三刻，雷打不动地去后院井边打水。

木桶撞击井沿的声音，和她刻意放大的咳嗽声，成了后墙边固定的“噪音”。而我，则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几件陪嫁的金饰和一小袋散碎银子，交给了一个负责给我们送饭、总是愁眉苦脸的老婆子刘妈。刘妈的儿子病了，正缺钱抓药。

“刘妈妈，”我的声音很轻，“这些钱，你拿去给孩子看病。剩下的，帮我买些东西。

”我把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清单递给她。上面不是什么金贵物事，大多是些零碎布头、便宜的笔墨纸砚、寻常的草药，甚至还有一小包炒熟的瓜子。

刘妈看着清单，又看看手里的钱，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感激和一丝惶恐：“王妃……这……这太多了……”“不多。

”我看着她，“你按单子买，剩下的钱，是你的辛苦费。记住，分多家店铺买，别让人起疑。

买好的东西，混在给我送饭的食盒最底层带进来。”刘妈的手抖了抖，似乎明白了什么，用力点头：“王妃放心！老奴知道该怎么做！”东西一点点地流进我的院子。

小翠的“信号”持续了半个月。一天傍晚，她打水回来，神色有些紧张，凑到我耳边低声说：“小姐！今天……今天那枣树上有动静了！好像有石子掉下来的声音！

”我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成了。深夜，万籁俱寂。我换上最不起眼的深色衣服，悄无声息地溜到后院墙角。墙根下，堆放着小翠白天晒的一些干柴。我挪开几捆，露出后面一个被杂草半掩着的、不起眼的狗洞。洞口不大，仅容一人爬行通过。王府太大，总有年久失修、被遗忘的角落。这个狗洞，是我成亲后第二年，无意中发现的。洞口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猫叫。我俯下身，压低声音：“秦叔？”“是我，小姐！

”一个压得极低的、苍老但熟悉的声音立刻回应。我的眼眶瞬间一热。秦叔，舒家最后留下的、最忠心的老管家。父亲去世后，我让他带着几个可靠的老仆，悄悄离开了京城，替我守着舒家最后一点根基。“小姐，您受苦了！

”秦叔的声音充满了心疼。“秦叔，长话短说。”我迅速冷静下来，“我让你带的东西呢？

”“带了带了！”洞口塞进来一个油布包。我接过来，入手沉甸甸的。

“这是您要的账册副本。还有按您吩咐，这三年暗中查访的，跟王爷……跟赵珩有来往的官员、商人的名单，以及一些……不太好见光的交易记录。

”秦叔的声音透着紧张和一丝后怕，“小姐，您要这些做什么？太危险了！”“放心，秦叔。

”我紧紧握着油布包，“我有分寸。你和福伯他们还好吗？”“都好！

我们在南边庄子上安顿下来了。大家伙都惦记着您呢！”秦叔顿了顿，声音哽咽，“小姐，您要保重！老奴……老奴等您出来！”“嗯。”我用力点头，尽管他看不见，“秦叔，以后每月初一、十五的午夜，还是这个洞口，等我消息。如果我这边有东西递出来，会提前一天让小翠在枣树那边挂一块红布条。你注意看。”“老奴记下了！”“快走吧，秦叔，小心些。”“小姐保重！”油布包很快被抽走，洞口外的脚步声迅速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