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傅临舟是京都有名的怨侣，我恨他斩杀阿爷和草原万千民众求荣华，他恨我断他右臂死守正妻之位不予他自由。我们不死不休纠缠了十五年，直到最后一次他凯旋而归，带回一个像极了我的牧羊女。“小姑娘千里迢迢随我来京都，我得给她一个家。”“要怎样你才肯答应和离？”我咽下口中翻涌的血，仰头看了看宫墙这四四方方的天，落叶归根，将死之人最是想念家乡。“好，我们和离！

”看着他欣喜若狂的脸，我淡淡补充了一句。“等我哪天死了，你亲自护送棺椁到草原，我必给你和离书！”1傅临舟的笑意转瞬变成暴怒。“谢挽月，你玩我？

等你死不得等几十年？”“其实也不用等太久，不到一个月而已……”可惜傅临舟来不及听我讲完，匆匆转身进了宫。外面锣鼓喧天，大家奔相走告。这是傅临舟时隔五年又一次凯旋而归，听闻他进献了敌军将领的首级。

如同当初他亲自砍下阿爷的头颅一样。那次他一跃成为陈国第一大将军，不知这次又能换回什么封赏。将睡将醒间，外面冲进来一个抱着小绵羊的姑娘。

她编着两根长长的辫子，雀跃清脆的声音透露出她蓬勃的生命力。仿若看到十五年前的自己。

“我喜欢这个院子，只是门前这棵合欢树长得太过茂密，挡光！

”她身后跟着的是傅临舟的副将，顾琅。碰到我冰冷的眼神，顾琅下意识后退两步。

“江姑娘，要不我们换个院子？”“不，我就要这个院子。

这里有秋千有格桑花……”我垂头苦笑，就连性子也与我一般无二。当初刚来京都不适应，傅临舟一次次托走西域的商人带回格桑花的种子。那时费劲心思也没成活的，却在我们反目成仇后长得郁郁葱葱。“嗨！从今以后我就是这个院子的主人，麻烦你收拾一下搬出去。”小姑娘用手中的马鞭指着我。“顾副将，你去帮她收拾，我要在舟哥哥回来前收拾妥当！”顾琅没有应声，像是被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跟在傅临舟身边多年，见过我和傅临舟相爱的样子，也见过我们恨不得手刃对方的疯狂。

他不敢惹我！小姑娘不耐烦走到我身边。“说你呢，没听见？”“啊……鬼啊！

”我摸了摸自己右边脸凹凸不平的伤疤，那是傅临舟亲手划花的。当然他也没讨得什么好，我趁他熟睡干净利落砍掉他握刀的右臂。至于原因，我早已忘记，或许因为一盏茶，或是一匹马……“她是谁啊，顾琅，把她赶出去！”“阿舟说要用五年军功，换皇上给我和他赐婚，以后将军府我说了算。”“不过听说他之前有个被休弃的悍妻，你见过吗？”顾琅偷偷瞄了我一眼，站在一旁装哑巴。“哼，大不了我自己去问阿舟哥哥……”“那个谁，你快点收拾，要是回来你还在，我就让阿舟哥哥好好惩戒你这个不听话的奴才。”门外传来脚步声，小姑娘雀跃地奔跑出去。

“阿舟哥哥……”阳光里，傅临舟用完好的左手把小姑娘揽进他温暖的大氅。

“小心出汗着凉，怎么不在屋里等着我？”他的声音温柔低沉，我有多少年没见过他温柔的一面。抬头的瞬间，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遇，带着互不相让的金戈铁马。傅临舟扯着小姑娘白净的双手伸入自己的衣服深处。

“这里才暖和……”“别，这里还有人……”我垂下头继续扎着手中未完成的纸鸢。

眼前一暗，顾琅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轻轻叹了口气。“夫人，将军此次出征差点命丧黄泉，要不是江暮云，他恐怕……”“你看她，是不是很像年轻时候的你？

”“我知道您这些年不好过，但将军他在生死边缘徘徊过几回了，求求您放过他吧。

”“放过谁？”光影明灭，傅临舟踏步而来。仿若那时的少儿郎，每每归来先行跑来撞进怀中。“阿月、阿月，我好想你，你想不想我？”但终究他不再是他。

“还活着呢？”2“看不到你死，我怎甘心咽气！”被一再打断，我失去了做纸鸢的兴致。

刚站起身，顾琅和身后的侍卫们下意识挡在傅临舟身前。他们都是傅临舟的狗，理应防着我这个疯子。“让让，我要喝水！”牧羊女从傅临舟的大氅中露出毛茸茸的脑袋，目光炯炯盯着墙上挂着的弯弓和长鞭。“舟哥哥，那把弓好漂亮，比你送我的好看。

”傅临舟眯着眼打量着屋里的摆设，良久朝着顾琅吩咐。“聋了？没听见阿云喜欢，还不快取过来！”顾琅僵硬地看向我，挤出几分讨好的笑。熟悉我们的人都知道，那把弓和长鞭是我的心头宝，旁人动不得分毫。和傅临舟闹得最凶那些年，他身边的人跟着遭了不少无辜之殃。我挪到墙边，亲手取下它们，试着挥动长鞭。

众护卫齐齐抬起胳膊防御，他们还以为我是当年虎虎生威的谢挽月呢。屋内人多空气逼仄，我想出去透口气。江暮云伸出手执拗地拉着我的弓弦。“这位大娘，你不过是傅府一个奴仆，主人发话你听不到吗？”不过萍水相逢，我本不想和无知小儿计较。

傅临舟却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子扔在我脚下。“不过一把破弓，要不是阿云喜欢，扔垃圾堆我都不会多看一眼。”当年他踩中捕兽夹，淋漓的血腥味引来草原的狼群。

要不是我手中的弯弓和长鞭，他早已丧身狼口。新婚夜他亲自将弯弓和长鞭挂在我们床头。

“阿月，它们见证我们生死与共的爱情，弓在人在！”“怎么，嫌不够？

那我再加点……”傅临舟手中的碎银子弹射到我额头，冰冷得疼。我弯腰要捡地上的银子，傅临舟却一脚踩在上面。“谢挽月，几年不见，你怎么变得这么贱？

”江暮云小心翼翼扯了扯傅临舟的袖子。“舟哥哥，不过是一个下人，何必废话？”“大娘，我知道你贪恋傅府荣华，但不该是你的你也拿不走！”什么该是我的，什么不该是我的？

我以为傅临舟是我的，可他却亲手屠戮了我的族人。我捏着碎银子站起来，看着傅临舟笃定地朝我伸出手。我突然弯弓搭着手中的碎银子射出去。傅临舟一声痛呼，捂着自己的右眼倒在地上。有眼无珠，不要也罢。江暮云先反应过来，扯着我的弓满脸怒气。

“你怎么敢伤舟哥哥？”我后退一步，借着她的手劲拉开弓，又果断松开。

弓弦弹射在她姣好的脸上，瞬间留下一道刺眼的红痕。“啊，啊……舟哥哥，我的脸……”傅临舟挣扎起身，顾不上眼睛的疼痛紧张抚摸着江暮云的脸。“谢挽月，你他妈有完没完？”“你敢伤害阿云，我要你吃不了兜着走！”“来人，把这个院子砸了！

”我弯腰扶着旁边的合欢树大口喘着气，刚才拉弓已经耗尽我所有力气。

傅临舟见我不为所动，骤然拎起门后的斧头。一下一下，新婚时我们一起亲手栽下的合欢树，应声而倒。他掐着我的脖子，目光阴云翻滚。“看到了吗，以后傅府阿云说了算，她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我强忍喉咙的腥甜，笑得癫狂。“是吗？只要我在一日，她休想！

”3傅临舟将我关进了祠堂，美其名曰面壁思过。月圆之夜，我蜷缩在蒲团痛不欲生。

成婚第二年，傅临舟下南疆身中蛊毒药石无医。为救他我冒险将蛊虫引到自己身上，每次月圆都要承受一次锥心刺骨的疼痛。国师说就算如此，我也只有不到二十年的命好活。

从前我日日担忧自己毒发身亡傅临舟该如何活下去。谁知还没活到二十年，我们就恨不得彼此死无葬身之地。再次醒来在一个干净的房间，府医正专心给我把着脉。

“她怎么了？”我一个凌厉的眼神，府医到口的话咽了回去。“无碍，静心修养几天就好。

”傅临舟嗤笑出声，“谢挽月，你什么时候也会用这上不了台面的手段争宠？

”“不过一把破弓，也值得你装病？”他自是忘了，那把弓是我们之间感情的开始。

也是这个世上阿爷留给我最后的东西。我已没了家、没了阿爷，自想留着那一点点念想。

我闭眼不想看他，但他的声音却在耳边喋喋不休。“小姑娘千里迢迢随我来京都，我得给她一个家，你什么时候签和离书？”他记得他的小姑娘，却忘了曾经我也孤注一掷陪他来这个陌生的地方。“谢挽月，别逼我，别忘了你阿爷的坟……”我终于睁开眼，他不自在别过头。

他是真的把牧羊女江暮云放在了心上，不惜用阿爷的身后事来逼我。

可惜我已经病得拉不开大弓，否则定要射穿他的心脏，看看到底是红的还是黑的。

看着傅临舟离去的背影，府医颤抖着胡子。“夫人，你为什么不告诉将军实情？

”告诉他什么，告诉他我病入膏肓活不过一个月？还是告诉他，我如今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他配吗！“夫人，昨日强行拉弓损伤内脏，恐怕……只剩十天……”“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您……”府医泣不成声，不过感恩于当初我一锭银子举手之劳的援助。如果还有遗憾，大概是再看不到梦中的那片草原。府医嘱咐静养，我特意搬到了静心庵。暮鼓晨钟，诵经焚唱，师太告诉我放下执念方能解脱。可我一闭上眼，就是阿爷流着血泪的头颅。

傅临舟每天都要派人来询问我要和离书。直到这一天，江暮云拎着食盒亲自找上门。

4“姐姐，不好意思，那天没有认出你。”“这是我亲手做的草原手抓肉，您尝尝……”或许是太过想念家乡，我竟违心地夹了一块肉放进口中。“味道如何？

”“京都什么都好，就是牛马没有草原的鲜嫩，这个手抓肉是匹老马，肉太柴……”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丫鬟翠儿跌跌撞撞跑进来。“夫人，赤兔死了，被……”她指着江暮云，目光惊恐地落在我指尖的筷子上。赤兔是我的马儿，从小陪我一起长大，跑过无垠的草原，载着我来到陌生的京都，一起困在四四方方的天地。

我曾承诺若有一天自己身死，就托人带它回草原。“那个畜生那么老没用了，天天浪费粮草，还不如杀了吃肉，也算物尽其用！”“畜生就是畜生，姐姐，您亲自品尝了这肉，是不是也觉得难以下咽？”我握着筷子的手开始颤抖。那瞬间，我用尽全身的力量扑上去，用身体的力量死死压着自己的手掌。筷子扎进江暮云的心口，也扎穿了我的手掌。

“傅临舟有没有跟你说过别惹我！”在大慈大悲的观世音面前，我如修罗在世，满脸血污。

手上的动作未停，一下一下，直到筷子断了又断，竹刺扎了满手。“谢挽月，住手！

”江暮云捂着胸口，面色惨白朝奔跑进来的傅临舟伸出手。“舟哥哥，我亲手做了膳食，只是想和姐姐和好，谁知她发疯……”傅临舟揪着我的衣领，满眼沉怒。“谢挽月，阿云是无辜的，你怎么敢？”我哈哈大笑起来，“无辜？傅临舟，你跟我讲无辜？

”“我的阿爷是无辜的，我的赤兔是无辜的，甚至我院中的合欢树也是无辜的，你为什么没有放过他们？”“傅临舟，看好她，别让我逮着机会！”“谢挽月，你伤了阿云，我不会放过你的！”很快我就明白他所谓的不放过，夜幕降临他抱着一个罐子在我面前。

“谢挽月，你也不想你阿爷死后被人打扰，只要你乖一点给阿云下跪道歉……”心绪激荡，我猛地呕出一口鲜血，又强行咽下去。我冷笑转身，当晚一把火点燃了傅氏祠堂，亲眼看着傅氏十八代祖宗的牌位化为灰烬。黑暗中，我忍不住咳起来，一口又一口鲜血呕在地上，淹没在黑暗中。看着从火场奔跑出来，满脸漆黑一身疲惫的傅临舟。奇迹般，所有的怨恨不甘悔恨都模糊起来。“傅临舟，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签和离书怎么样？

”“你也不想你的牧羊姑娘一辈子都背着妾室的名头对不对？”傅临舟居高临下看着我，空荡的右侧袖子在夜风中飘荡。“什么条件？”“三天后，护送一个棺椁安葬在草原。

”当初是他亲自将我从草原带到京都。死后，自然要让他亲自送我回归故里。

5傅临舟嗤笑出声。“谢挽月，你又想玩什么花招？不会说棺椁里面那个人是你吧？”“呵，你若真的死在我面前，我定会将你挫骨扬灰。”这是他能做出的事，我不敢赌。“美得你！

祸害遗千年，我怎么样都要看着你先死才能咽气！”站起身，身体里五脏六腑如同全都破碎，痛得寸步难行。我死死捂着嘴巴，逃也似的走开。“谢挽月，烧了我家祠堂就这么走了？

”“谢挽月，你给我站住！”每走一步都如同在刀尖行走，我不能停下，不能让傅临舟得意。

草原被灭、主院被毁，我已无家可归。府医看我可怜，悄悄将我带回家中。

府医娘子是个良善的人，看着我灌进去的药混着血一口一口呕出来，悄然红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