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与江》赵坤沈墨卿已完结小说_山与江(赵坤沈墨卿)火爆小说
永熙三年的雪,下得格外凄寒。金陵皇城根下,往日车马喧阗的长安街,今日却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伸长了脖子,窃窃私语,等着一场难得的“盛事”。
风卷着雪沫子,刮在人脸上,像钝刀子割肉。他来了。曾经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天子亲军中的实权人物,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玉面修罗”沈墨卿,如今成了一滩烂泥。
没有囚车,更没有镣铐——新帝登基,万象“更新”,厂卫这等前朝鹰犬,罪大恶极之首,自是首要肃清。杀头?抄家?那太便宜了。须得让万民瞧瞧,失了势的爪牙是何等下场。
须得将这“朝廷栋梁”的皮,一层层剥下来,踩进最肮脏的泥淖里。于是,他只剩一身褴褛的单衣,昔日俊美无俦的脸上污秽纵横,凝固的血和泥灰糊住了眉眼。
最刺目的是那双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软塌塌地拖在身后,显然是新断不久,伤口处冻成了乌紫色,每一寸移动,都靠那双瘦削见骨的手,深深抠进冰冷坚硬的地面,拖着这具残破的躯壳,一点一点,往前爬。雪水混着街边的污秽,浸透了他全身。“呸!
走狗!”一块硬邦邦的半冻泥块砸在他额角,立刻青紫了一片。“丧尽天良的锦衣卫!
还我儿子命来!”一个老妇哭喊着冲出来,被差役拦住,只得将一口浓痰狠狠啐在他身上。
“打!打死他!为被他害死的忠良报仇!
”石子、烂菜叶、甚至还有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牲口粪便,雨点般落下。
昔日那些对他卑躬屈膝、谄媚逢迎的同僚们,此刻站在街边,声音喊得最响,砸得最狠,仿佛谁表现得更加义愤,就能更快地与这“罪徒”划清界限,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始终低着头,黑发黏在脸颊,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具身体,在每一次击打辱骂中,会细微地绷紧一瞬,随即又松弛下去,继续那缓慢而绝望的爬行。像一条被抽断了脊骨的蛇,在冰天雪地里做着最后的、无用的挣扎。我从他出了皇城侧门便跟着。一身素衣,斗笠压得很低,隔着纷纷扬扬的雪和鼎沸的人声,隔着三年的光阴,安静地看着。
看着他从权势滔天落到这步田地。看着他爬过曾经或许由他策马奔腾、万众避让的御道。
十里长街,唾骂不绝,他似乎爬了一生那样久。终于,人群的喧嚣在身后渐渐远了。
前方是荒凉的官道岔口,枯树林立,积雪覆野,天地间只剩风声呜咽。他停了下来,趴在雪泥里,肩膀剧烈地起伏,呵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像一头濒死的兽,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我走上前,靴子踩在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在他身前站定,然后缓缓蹲下,取出一只白瓷酒盏,又从怀里拿出一只小巧的酒壶,澄澈的液体注入盏中,酒香清冽,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杏仁味儿。“师兄。”我轻声开口,声音干涩得几乎不像自己的。他身体猛地一颤,极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污发下,那双曾经清亮如寒星,后又变得深沉阴鸷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败。
但他看清是我时,那死水般的眼底似乎极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小七?”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几乎只剩气音,带着血沫子的摩擦声,“……你……还活着?”“师父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他说,你从来都不是锦衣卫。
”他瞳孔骤然缩紧。风雪似乎都在这一刻凝滞。我举起那杯毒酒,递到他干裂出血的唇边,声音低得像叹息,却重得能砸碎人的骨头:“他说,师兄,求你,保住最后一把火种。
”酒盏的边缘触到了他的嘴唇。冰冷的瓷器,和他同样冰冷的皮肤。下一瞬,他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最后一股力气,猛地一扬手!“啪——!”白瓷酒盏飞了出去,砸在远处冻硬的土地上,摔得粉碎。澄澈的毒酒溅开,在雪地上蚀出几个小小的、污浊的坑洞。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血从嘴角溢出,眼神却像燃尽的灰,直直地看着我身后。我猛地回头。只见官道尽头,远山覆雪之下,不知何时,黑压压地出现了无数人影。刀剑的冷光刺破雪幕,猎猎的旗帜在风中翻卷。
他们沉默着,如同无声的潮水,自山坡、从林间、沿着荒芜的田地,漫山遍野而来,顷刻间占满了视野所及的每一寸土地。马蹄踏碎冰雪,声如闷雷,越来越近,直至在我面前数十步外停下。成千上万的人。男女老少,劲装各异,刀枪剑戟,身上大多带着风霜与江湖的草莽气,甚至许多人身上还带着伤,绑着渗血的布条。
他们望着我身前这个趴在泥雪里、断了腿、如同乞丐般的男人。下一刻,“铿——!
”为首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率先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抱拳过顶。紧接着,是第二个,第十个,第一百个,第一千个……金属与地面的碰撞声连绵不绝,如同山崩海啸!
无数江湖豪杰,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朝着我们的方向,朝着地上那个残废的男人,轰然跪倒!
万人俯首。那白发老者声音洪钟,穿透风雪,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哽咽,响彻四野:“天机门遗孤,率江北武林同盟,恭迎盟主归位!”“恭迎盟主归位!!
”万人齐吼,声震云霄,将漫天风雪都激得狂舞不休!我僵在原地,握着空了的酒壶,指尖冰冷。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回头,看向地上的沈墨卿。他依旧趴在那里,面对着那万军跪拜的骇人场面,脸上却无半分得色,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他咳着血,声音低微,却清晰地钻入我的耳朵:“火种……岂是……那么好保的……”风吹起他污浊的头发,露出其下那双眼睛。里面的死寂和灰败不知何时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潭般的幽暗,是隐忍了十年的痛楚与决绝,是仿佛能焚尽一切的……业火。远处,黑压压的人群跪伏着,鸦雀无声,只有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雪,更大了。雪沫子被万人齐吼的声浪震得簌簌乱抖,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山呼海啸般的“恭迎盟主归位”。我僵在原地,手里的空酒壶冷得像冰,指尖的血气都褪尽了。耳朵里嗡嗡作响,那吼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听不真切,却又震得心口发麻。盟主?什么盟主?江湖盟主?沈墨卿?我猛地扭回头,视线死死钉在趴伏于泥雪中的那个人身上。他咳得撕心裂肺,每一次蜷缩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暗红的血点子溅在雪地上,触目惊心。
那万人的跪拜,震天的呼喊,似乎都与他无关。他脸上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深重得能压垮一切。可那双刚刚还死寂灰败的眼睛……此刻,正透过凌乱污秽的发丝间隙,看着我。幽深,沉静,像两口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积压了太多太久的东西——痛楚,决绝,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压抑到极致的火焰。那不是一双乞丐的眼睛,更不是一个阶下囚的眼睛。“火种……”他又咳了一声,声音低哑破碎,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入我混乱的脑海,“岂是……那么好保的……”风卷着雪,扑打在我脸上,冰冷刺骨,却让我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
…临终……大师兄……锦衣卫……杯酒……最后一把火种……无数碎片在我脑子里疯狂冲撞,拼接,又碎裂。三年前那场烧红了半边天的大火,师兄弟们的惨嚎,师父浑身是血却挺直脊梁的身影,还有……还有沈墨卿那时穿着飞鱼服,握着他那把名为“挽月”的绣春刀,刀尖滴着血,面无表情地站在锦衣卫指挥使身侧的样子……不是真的?那杯毒酒……不是清理门户?
是试探?是……诀别?我踉跄了一下,几乎站不稳。就在这时,那为首的白发老者已然起身,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来。他看都未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一尊碍路的雪人。
他身后跟着两名劲装汉子,手里捧着一件厚重的玄色大氅,还有一柄古朴的长剑。
老者走到沈墨卿面前,再次单膝跪地,声音沉痛却难掩激动:“盟主!属下等……来迟了!
让您受此大辱,万死难赎!”他试图去搀扶。“滚开。”沈墨卿的声音依旧不高,甚至因为虚弱而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威压。老者的手僵在半空。
沈墨卿没有看他,他的目光仍落在我身上,那种眼神,几乎要将我的灵魂都看穿。
他用手臂支撑着,试图挪动那双废腿,每一次移动,额角的青筋都因剧痛而暴起,冷汗混着雪水污血往下淌,但他愣是靠着双臂的力量,硬生生将自己调转了方向,面向那黑压压跪伏的江湖人马。这个过程缓慢而折磨,所有人都在沉默地看着,空气中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以及风雪呼啸而过的呜咽。终于,他停了下来,面对着万千武林豪杰。他抬起头,脸上污秽不堪,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破体而出,压住了所有的狼狈与不堪。“今日……”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奇迹般地压过了风声,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沈某……不再是朝廷鹰犬。”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积压了十年的郁气一口吐尽。“诸位……仍愿认我这个盟主?”“愿!!!
”回应他的是比方才更加狂热的怒吼,声浪几乎要掀翻阴沉的天穹。无数刀剑被举起,寒光刺破雪幕。“誓死追随盟主!”“重振武林!诛杀奸佞!”群情激昂。沈墨卿看着他们,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愕然的动作。他伸出手,指向我。“她。”他说,声音不容置疑,“是我师妹,洛小七。从今日起,见她……如见我。
”上万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惊疑,探究,敬畏,茫然……各种情绪交织,沉甸甸地压过来。我完全懵了。看着他,又看看那些跪着的、站着的江湖人,脑子里一片空白。如见他?他知不知道我刚才想做什么?他知不知道我手里这杯是穿肠毒药?
那白发老者也愣了一下,旋即立刻反应过来,转身对我抱拳,深深一揖:“江北武林盟,天机堂长老,赵坤,参见洛姑娘!”“参见洛姑娘!”身后是参差不齐却同样响亮的附和声。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握紧了那只空酒壶,指节泛白。沈墨卿不再多言,他看向赵坤,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硬和简洁:“此地不宜久留。京营……很快会到。”“是!
”赵坤神色一凛,立刻挥手,“抬肩舆来!为盟主疗伤!各部按预定路线撤离!快!
”两名汉子小心翼翼地将沈墨卿扶起,他闷哼一声,脸上血色尽褪,几乎晕厥过去,却硬咬着牙没有出声。那件玄色大氅披到了他身上,遮掩了部分的狼狈,却掩不住那双软塌塌的腿和浑身散发的浓重血腥气。他被快速抬上一副简易的肩舆。
队伍开始高效地移动起来,沉默而迅速,如同退潮的黑色海水,向着远山的方向撤去。
赵坤走到我面前,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洛姑娘,请随我等离开。
”我站着没动,目光越过他,看着肩舆上那个身影。他闭着眼,像是昏睡了过去,侧脸在雪光映照下,苍白得透明。“洛姑娘?”赵坤又催促了一声,眉头微蹙。
我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那只空酒壶狠狠摔进雪地里。碎片四溅。然后,我迈开脚步,跟上了那副肩舆,融入了这片沉默而汹涌的黑色潮水之中。风雪更急,将身后的喧嚣与污秽,彻底隔绝。肩舆在积雪的荒道上疾行,颠簸得厉害。沈墨卿躺在上面,双目紧闭,脸色比地上的雪还要白上几分,只有微微蹙起的眉心和偶尔因颠簸带来的剧痛而泄露出的几声压抑闷哼,证明他还活着。
玄色大氅裹着他,却掩不住浓重的血腥气一阵阵散出来,混在凛冽的空气里,呛得人喉咙发紧。我跟在肩舆旁,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脑子里却像是被塞进了一团乱麻,无数念头疯狂撕扯。盟主。沈墨卿。大师兄。锦衣卫同知。卧底。最后一把火种。
哪一个才是真的他?那杯毒酒……他打翻它,是因为早知道有毒,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师父临终前那双殷切又绝望的眼睛,和三年前冲天的火光交织在一起,灼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队伍沉默地行进,只有脚步踏碎冰雪的咯吱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这些江湖人,显然训练有素,即便在急速撤离中,也保持着基本的阵型,斥候在前,断后在尾,彼此间依靠手势和短促的低喝传递信息。赵坤走在最前面,背影如山岳般沉稳,偶尔回头瞥一眼肩舆上的沈墨卿,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焦灼与敬畏。风雪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来越猛,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官道早已被抛在身后,我们钻入了崎岖的山路,枯枝败藤在风中鬼魅般摇曳。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
那里藏着一枚触手冰凉的东西——一枚玄铁令牌,正面刻着蟠龙云纹,背面是一个小小的“七”字。这不是江湖物件。这是内廷的令牌,能直通司礼监,甚至……御前。我是洛小七。三年前,天机门惨遭灭门时,我不只是那个躲在尸骸下瑟瑟发抖、最后被师父用命推入密道的小师妹。
我还是……被师父早早送入宫中,以为将来之计的一步暗棋。或者说,是一颗被双方都在利用的棋子。天机门精通机关消息、历算推演,门中弟子往往被朝廷各部征召,或明或暗。而我,因缘际会,得了某个贵人的青眼,得以在深宫有一席容身之地,表面上是负责校对古籍文书的女史,实际上……实际上,我替宫里那位贵人看着这江湖,也看着这庙堂。我看过锦衣卫缇骑四出,罗织罪名,将忠良之士拖入诏狱,屈打成招。我也看过朝堂之上,衮衮诸公为了一己私利,党同伐异,将国库掏空,视民生如草芥。我更看过江湖各大派,在厂卫的威逼利诱下,或俯首称臣,成为鹰犬,或互相倾轧,争夺那一点可怜的生存资源,侠义二字,早已锈蚀不堪。
江湖不该是这样的。庙堂,更不该是这样的。可我人微言轻,身处夹缝,能做的不多。
只能偶尔借职务之便,将一些无关痛痒的消息,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传递给那些或许还在挣扎的“自己人”。比如,三天前,我接到密令,新帝要对厂卫动手,首要目标,便是手上沾满江湖血债的沈墨卿。命令是:若有机会,确认其死活,必要时……可便宜行事。所以,我端出了那杯毒酒。我以为我是来清理门户,为师报仇,也为这荒唐的世道,剪除一个酷吏。可现在……我看着肩舆上那个气若游丝的人,心乱如麻。
如果他真的是卧底,如果师父临终托付的是他,那他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
手上沾的同门的血,又该如何计算?而我这三年在宫中的隐忍,又算什么?“停!
”前方赵坤突然举起手臂,低喝一声。队伍骤然止步,所有人在一瞬间进入戒备状态,刀剑出鞘的细微铿锵声不绝于耳。风雪中,传来隐约的马蹄声,不止一骑,正朝着我们这个方向而来,速度极快!“戒备!”赵坤声音沉冷,迅速指挥人手占据山路两侧的有利地形,弓弩手悄无声息地搭箭上弦。肩舆被迅速放下,几名汉子持盾护在沈墨卿身前。我也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暗藏的短刃,心脏怦怦直跳。
是京营的追兵?这么快?马蹄声越来越近,透过雪幕,能看到是十余骑轻骑,马上骑士并未穿着制式盔甲,而是寻常劲装,但行动间那股肃杀干练的气息,绝非普通江湖人。为首一骑勒马停在山路前方数十步外,目光锐利地扫过我们这群“狼狈”的江湖客,最后,他的视线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脸上。他翻身下马,竟无视了剑拔弩张的众人,快步朝我走来,在数步外停下,从怀中取出一物,亮了一下。那是一面同样的玄铁令牌,只是背面刻的是“叁”。他对我微微颔首,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七姑娘,主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