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我淹死了，为了和野男人私奔却失足落水，活该。再睁眼，我回到了婆婆逼我交出工资、丈夫冷眼旁观的雨夜。这一次，我看着怀里嗷嗷待哺的儿子，笑了。这贞节牌坊谁爱要谁要，这苦情戏谁爱演谁演。我要带着我的崽，换个活法。

一.冰冷的河水疯狂地涌入我的口鼻，窒息的感觉如同跗骨之蛆，把我拖入深渊。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岸边婆婆那张因恶毒而扭曲的脸，和她身边——我那名义上的丈夫张卫，冷漠至极的眼神。他们说我耐不住寂寞，偷人，私奔途中失足落水，死了也是活该。我不甘！

我的冬冬才三岁，没了妈，他在这吃人的家里要怎么活？！

巨大的悲愤和绝望撕扯着我的灵魂…………哭哭哭！就知道哭！丧门星！

挣那两个半子儿捂得跟金疙瘩似的，还不快拿出来！志强马上要打点关系进农机站，你这当嫂子的还不表示表示？一阵尖锐刻薄的咒骂声像一把锥子，狠狠刺破我的混沌。

我猛地睁开眼。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霉味扑面而来。

昏暗的十五瓦灯泡在糊满旧报纸的房梁下摇晃，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破旧的四方桌上，饭菜简陋——一盆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一碟黑乎乎的咸菜。婆婆王翠花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对面，她的宝贝小儿子张志强吊儿郎当地坐着，眼神贪婪。

而我的“好丈夫”张卫，就坐在旁边，闷头扒拉着碗里的糊糊，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这不是……我生下冬冬后不久的那个雨夜吗？我下意识低头，怀里沉甸甸的。

一个裹在褪色襁褓里的婴孩正小声地、委屈地啜泣着，小脸哭得通红，那眉眼，分明是我那苦命的冬儿小时候！我重生了？回到了冬冬三个月大，王翠花第一次明目张胆逼我交出工资的这个晚上！前世，我就是在这个晚上，懦弱地交出了自己省吃俭用在县纺织厂攒下的所有工资，开启了被王家无限吸血、最终被榨干一切利用价值后抛弃陷害的悲惨命运。

剧烈的恨意如同岩浆，瞬间在我胸腔里奔腾翻滚，几乎要破体而出。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痛感让我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这不是梦！妈，我抬起头，声音因为刚刚回魂而有些沙哑，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冷意，我的工资，凭什么给志强打点关系？咒骂声戛然而止。王翠花像是被掐住脖子的老母鸡，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一向逆来顺受的儿媳妇居然敢顶嘴了？张卫也终于从饭碗里抬起头，皱紧了眉头，不耐烦地道：林晚，怎么跟妈说话的？志强是我弟，有了好工作还能忘了我们？一家人计较那么多干嘛？又是这句话！

前世我就是被这句一家人绑架了一生！我压下翻涌的恶心，轻轻拍哄着被吓到的冬冬，眼神却像淬了冰，直直射向张卫：一家人？张卫，我嫁给你三年，怀孕八个月还在车间站着干活直到发动，坐月子你妈给我吃的是啥？一顿鸡汤没见过，咸菜疙瘩管够！冬冬生下来瘦得像小猫，奶水不足，我求你们买点奶粉，你们怎么说的？

‘贱命没那么金贵，米汤一样喂大’！我越说越快，积压了两世的委屈和愤怒找到了宣泄口。现在看我刚复工拿了工资，就成了一家人了？

张志强游手好闲、吃喝嫖赌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们是一家人？他的工作是工作，我在车间一天站八个小时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就不是工作了？！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寂静的堂屋里，显得格外刺耳。王翠花最先反应过来，一拍大腿就要开始她的撒泼绝技：哎呦喂！反了天了！老张家娶了你这么个搅家精啊！

敢跟长辈顶嘴，还敢编排你小叔子！我让你胡说八道！她挥舞着爪子就要冲上来。

我猛地站起身，抱着孩子后退一步，眼神狠厉：你敢动我一下试试！

我现在就去敲生产队长家的门，让全大队的人都来评评理！

看看老张家是怎么欺负刚生了孩子的媳妇，怎么逼着媳妇拿血汗钱去填小叔子无底洞的！

王翠花的动作僵在半空。八十年代初期，风气虽已逐渐开放，但农村里名声还是顶重要的。她欺软怕硬，最怕丢人。张志强也恼了，指着我的鼻子骂：林晚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谁不要脸？我冷笑，有手有脚的大男人，天天琢磨嫂子那点工资，你要不要脸？

一直沉默的张卫砰地一声摔了筷子，脸色铁青：林晚！你闹够了没有！

还不给妈和志强道歉！又是这样！永远不分青红皂白，永远要求我忍让！

上辈子最后那张狰狞的面孔与此刻的张卫重合，心底最后一丝对这个男人的期待彻底湮灭，。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张卫，我们离婚。堂屋里瞬间死寂。王翠花、张志强，连同张卫自己，都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你……你说啥？

张卫像是没听清。我说，离婚。我异常平静，你们老张家这座庙太大，我林晚伺候不起。工资我一分不会给，孩子我带走，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大队部开证明。

你休想！王翠花尖叫起来，孩子是我老张家的种！你滚蛋可以，孩子必须留下！

留下？我像是听到了最大的笑话，怜悯地看着她，留下给你们干嘛？喝米汤饿死？

还是将来像他爸一样，给你们老张家当牛做马，再娶个媳妇回来继续让你们吸血？

我抱紧怀里的冬冬，孩子似乎感知到我的决心，停止了哭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冬冬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谁也别想抢走。

我的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三人，这婚，离定了。你们同意，最好。不同意，我就去公社，去县里妇联告！告你们虐待妇女儿童，告你们逼死儿媳！我看张志强这工作还怎么找！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的反应，抱着孩子，决绝地转身回了那间阴冷潮湿的杂物间——我和张卫所谓的新房。

门外传来王翠花杀猪般的嚎哭和张志强的咒骂，张卫似乎在低声劝着什么。我充耳不闻，只是快速而冷静地收拾着我和冬冬寥寥几件像样的衣物，还有我的身份证、户口页以及那张薄薄的工资存折——上面只有可怜的二十七块八毛五，却是我全部的希望。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我知道，走出这个门，前路艰难无比。

1985年，一个离了婚还带着拖油瓶的女人，会面临多少指指点点和生存压力。

但我毫不畏惧。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这一世，我要为自己和冬冬，杀出一条生路！二.那一夜，我在王翠花时不时的指桑骂槐和张志强踹门的动静中，紧紧抱着冬冬，睁眼到天明。天刚蒙蒙亮，我就用一块旧布包好所有家当，抱着冬冬，毅然决然地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王翠红堵在门口，叉着腰，还想做最后的阻拦，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想走可以，把我老张家的种留下！你个破鞋能养活自己吗？

别带着我孙子去讨饭！张卫站在她身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似乎没想到我来真的。我懒得再费口舌，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让开。好狗不挡道。

你骂谁是狗！王翠花尖叫。我直接向前一步，眼神决绝狠厉，仿佛她再不让开，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撞上去。王翠花被我的气势吓住，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我趁机抱着孩子，挺直脊梁，大步走出了这个埋葬了我前世一生的院子。清晨的冷风夹杂着雨后的湿气吹来，我打了个寒颤，怀里的冬冬不安地动了动。我低头亲了亲他冰凉的小脸蛋，轻声道：冬冬不怕，妈妈在。走出村子，迷茫感才后知后觉地袭来。我能去哪？

娘家是指望不上的，我妈早逝，爸娶了后妈，眼里只有弟弟，当初我嫁人他们只要足了彩礼，根本不管我死活。县纺织厂的集体宿舍不允许带小孩。我抱着孩子，站在黄土路边，看着偶尔驶过的拖拉机，第一次感到了现实的沉重。哇……冬冬大概是饿了，小声哭起来。我心如刀绞，强迫自己冷静。必须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让冬冬吃上点热的。

我摸了摸贴身口袋里的存折，那二十七块八毛五，是我的启动资金。前世记忆纷至沓来。

我死后灵魂飘荡，看到过很多事。我记得很快，县城乃至全国都会掀起一股时髦的风气，年轻人开始追求好看的服装。尤其是再过段时间，县文化宫要举办交谊舞会，那时候，一件时髦的衬衫、一条修身的裤子，是所有年轻男女梦寐以求的。而我，在纺织厂做工，踩缝纫机的手艺是车间里顶尖的，对布料也有研究。一个念头猛地闪过。我抱着冬冬，先去了镇上的农村信用社，取出了十块钱。然后径直去了供销社。我没买吃的，也没买用的，而是目光精准地投向卖布的柜台。我仔细摸着各种布料的质地，计算着价格。最终，我花三块钱，买了一块蓝底白点的确良碎布，又花一块钱买了一些白色的确良布头边角料，便宜，再加上针线、扣子等零碎。接着，我抱着冬冬，又花五毛钱，坐上了去县城的拖拉机。县城显然比镇上热闹许多。我找了个僻静的街角，把冬冬用背带捆在胸前，然后展开那块最大的白色布头，铺在地上，将我昨晚熬夜用碎布和白布头做出来的几件小东西一一摆开。不是成品衣服，而是几个小巧精致的假衬衫领子、领花，还有几条用边角料扎成的蝴蝶结发带。

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选择。直接做衣服成本高、耗时久，且目标太大容易引起注意。

而这些小配饰，成本极低，做工快，同样能点缀衣服，让人眼前一亮，最适合试探市场。

果然，很快就有两个穿着的确良连衣裙、看起来像是女工人的年轻姑娘被吸引。呀，这个领子好看！缝在我的灰褂子上肯定精神！

一个姑娘拿起一个带蕾丝边我用白线勾出来的效果的假领子。这个蝴蝶结也好看，扎辫子上肯定时髦。另一个拿起发带。我赶紧笑着介绍：姐姐好眼光，这都是上海最时兴的样子呢，搭衣服特别提气色。多少钱一个？假领子三毛，发带一毛五。我定了略高于成本但远低于成品衣服的价格。两个姑娘小声商量了一下，最终一人买了一个假领子，又合买了两根发带。开张了！一块零五分钱到手！减去成本，净赚了差不多六毛！我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整个上午，我摊前断断续续有人来看来买。

我嘴甜，会搭话，东西又确实新颖便宜，带出来的十几件小配饰，竟然在中午前就卖得差不多了。冬冬很乖，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醒了就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世界，不哭不闹。我算了算，净赚了差不多三块钱！

相当于我在纺织厂两三天的工资了！我欣喜若狂，赶紧去买了两个白面馒头，又奢侈地买了一小碗豆浆，自己啃着冷馒头，把温热的豆浆一点点喂给冬冬。下午，我换了个靠近纺织厂的地方，又把昨晚做的另外一批小东西拿了出来。

下班的女工们蜂拥而出，我的小摊很快被围住。哎呀这个好看！给我拿一个！

我也要！生意甚至比上午还好。就在我忙得头晕眼花，低头给一个顾客找钱时，怀里的冬冬突然咿呀了一声，小身子扭动起来。冬冬乖，马上就好。

我以为是孩子饿了，头也没抬。突然，旁边传来一声低沉严肃的男声：你们干什么的？！

我吓了一跳，猛地抬头，只见两个戴着红袖箍的人沉着脸站在摊前。是市管会的人！

工商管理前身我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冰凉。完了！被抓到投机倒把，东西没收罚款都是轻的！周围的顾客一哄而散。我手忙脚乱地想收拾东西，抱着孩子又行动不便，脸色煞白。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带着粗茧的大手突然伸了过来，利落地帮我把地上的布一卷，连同那些零碎东西一把抓起，然后低沉急促地道：跟我来！

我惊愕抬头，只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的侧影。他动作极快，拉着我的胳膊，拐进旁边一条狭窄的巷子。巷子七拐八绕，他显然对这里极为熟悉，很快就把身后的呵斥声甩远了。直到在一个安静的死胡同里停下，他才松开手。我惊魂未定，喘着气，紧紧抱着冬冬，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大概二十七八岁，寸头，眉峰凌厉，眼神深邃黝黑，透着一股子军人特有的硬朗和正气。皮肤是古铜色的，轮廓分明，看起来很冷硬，不好接近。谢……谢谢。我小声道谢，心里还在后怕。男人没说话，只是目光落在我怀里因为颠簸而哼唧的冬冬身上，那眼神似乎……柔和了一瞬？

但很快又恢复了冷硬。他把那卷东西递还给我。以后小心点，那边抓得严。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点沙哑，却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哎，我知道，谢谢同志……我接过东西，连忙点头，那个……我……我叫林晚，是下面张家村的，同志你怎么称呼？周凛。他言简意赅，顿了顿，补充道，住隔壁巷子。

我这才注意到，他走路时，左腿似乎有一点点极不明显的不自然。退伍兵？我猜测着。

周同志，今天真的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我由衷地感激。周凛摆了摆手，似乎不习惯这种感谢：举手之劳。他的目光又一次扫过冬冬，忽然从那旧军装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用草编的蚱蜢，递了过来，声音好像没那么冷了：给孩子玩。冬冬竟然一点都不怕生，伸出小手就去抓那只草编蚱蜢，嘴里发出咿呀的声音。我看着这神奇的一幕，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快回去吧，天色不早了。周凛说完，对我点了点头，转身，步伐稳健地消失在了巷口。我抱着孩子，拿着那只草蚱蜢，看着他用旧军装袖子帮我裹好的那包货物，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这世上，终究还是有好人的。回到临时租下的、位于县城边缘、破旧但便宜的小单间，我把今天赚来的毛票数了又数。三块八毛五！一天，几乎赚了我大半个月的工资！

巨大的喜悦冲淡了白天的惊恐和疲惫。我把那只草编蚱蜢挂在冬冬的床头，小家伙挥舞着手脚，看得津津有味。冬冬，你看，妈妈能养活我们。我亲着儿子的小脸，信心倍增，妈妈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第二天，我没再去冒险摆摊。而是用赚来的钱，又去买了一批布料，这次，我胆子大了些，买了一块当时很时髦的的卡布，打算做几条裤子。我借房东的缝纫机，连夜赶工。周凛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涟漪，但很快就被生存的压力和对未来的规划所覆盖。

我必须更快地积累本金。几天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