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沈诀的冲喜新娘，成婚三年，他从未碰过我。他凯旋那日，带回一个怀孕的女子，让我让出正院。我熬的参汤，他当面喂了狗；我父兄战死的雨夜，他在红袖添香。

我跪在雨中求他派兵救援，他冷眼睨我：求人，就该有个求人的样子。

当我跪在雪地里撕碎休书时，他终于红了眼眶。1京城落了今冬第一场雪。

朱雀长街两侧挤满了欢呼的百姓，黑压压的军队盔甲反射着寒光，旌旗猎猎作响。

我站在将军府汉白玉阶前，雪粒扑在脸上，刺骨的冷。队伍最前方，玄色大氅的青年将军端坐马上，身姿如枪，眉眼却比这雪天更冷峻。那是我的夫君，沈诀。

三年前圣旨赐婚，我为重伤垂危的他冲喜。喜冲没冲成不知，他活了下来，远赴边关，留我独守空闺三年。他的目光掠过欢呼人群，落在我身上，无波无澜，旋即侧身，小心翼翼扶下马车里一个女子。那女子一身江南水色软缎襦裙，腹部微隆，娇怯倚在他怀中，看向我时，眼底藏着一丝得意。姐姐勿怪，她声音柔得能掐出水，婉婉有了身孕，诀哥哥怜我舟车劳顿，许我暂住正院将养些时日。风雪好像瞬间灌进我心里。沈诀沉默着，默认了一切，甚至抬手为她拂去发间落雪，动作轻柔，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

我袖中指尖掐进掌心，喉间腥甜，面上却缓缓扯出笑：无妨，妹妹身子要紧。

他似乎满意我的顺从，难得开口：缺什么，让管家置办。不缺什么，我垂眸，示意身后丫鬟，天寒，妾身熬了参汤，夫君用一碗驱驱寒？他瞥了眼青玉汤盅，语气淡漠：婉婉闻不得药味，油腻，拿去喂后院的獒犬。那獒犬，是他心爱之物。

我的心仿佛也随着那盅汤，被随手扔去喂了狗。风雪呼啸，盖过我心底某种东西碎裂的轻响。

2风雪似乎更急了，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我挺直背脊，任由那冰冷的寒意渗透骨髓，却比不上心头万分之一凉。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天。镇国公府嫡女林晚，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嫁入这将军府。人人道我好福气，能嫁给年少封侯名动京城的沈诀。

可只有我知道，花烛之夜，他重伤昏迷，未曾掀开我的盖头。翌日醒来，见是我，那双曾惊艳过我的眼眸里，只有疏离与淡淡的厌弃。圣旨难违，委屈林姑娘了。

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此后三年，他远赴边关，我守着这偌大的府邸，替他侍奉母亲，打理中馈，从不敢有半分懈怠。京中贵女圈的笑话，我听了三年，也忍了三年。

只因心底还存着一丝渺茫的期盼，盼着他凯旋归来，能看到我的好。如今，他回来了。

却带着另一个女子，和她腹中的骨肉。我那点可怜的期盼，像个笑话。

3正院很快被收拾出来，一切用度皆按最高规格，沈诀甚至调来了自己的亲卫守护。

苏婉婉入住那日，娇声软语地指挥着下人搬挪我的东西。姐姐这架屏风太过肃穆，我看着心慌，搬去库房吧。这青瓷花瓶色泽太冷，我不喜欢，换个喜庆点的来。

哎呀，这床幔怎么是素色的？诀哥哥，我想要云霞锦的那套……沈诀站在廊下，负手看着，任由她将我院子里积年的一点痕迹抹去。

我惯用的那张梨花木书案被粗使婆子抬出来，随意扔在雪地里，上面还有我平日临帖练字的笔墨。我静静看着，一言不发。沈诀的目光偶尔扫过我，带着审视，或许还有一丝等待我发作的意味。可我只是垂下眼，吩咐我的丫鬟：去把母亲赏的那盆红梅搬到西厢暖阁去。他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冷漠，仿佛我的顺从是理所应当。苏婉婉却不满足，她的目光落在我小书房里那方紫檀木盒上。诀哥哥，那是什么？看着倒别致。

她袅袅婷婷地走过去，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方古朴的端砚，砚堂如镜，边缘刻着松鹤延年纹——那是我父亲林老国公在我出嫁前，亲手放入我嫁妆里的，是他用了半辈子、最心爱的一方砚。姐姐这砚台瞧着不错，正好给诀哥哥磨墨用。

她说着，伸手就要去拿。不行！我下意识上前一步，挡住她的手，声音微急：这是我父亲遗物，不便相赠。苏婉婉的手僵在半空，眼圈瞬间就红了，委屈地看向沈诀：诀哥哥，我只是看这砚台好用，想给你分忧……姐姐她……婉婉不是故意的……沈诀眉头立刻锁紧，大步走过来，不耐地看我：林晚，一方砚台而已，婉婉想要，给她便是。你们林家如今式微，你还摆什么国公千金的架子？4他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心口。

林家式微……是啊，父兄远在边关，家族势力大不如前，所以我合该被如此作践？

他竟亲手拿起那方沉甸甸的砚台，塞到苏婉婉怀中：喜欢就拿着玩。苏婉婉破涕为笑，抱着砚台，冲我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得意笑容。那方承载着父亲期许与牵挂的砚台，在他口中，成了可以随意拿着玩的物件。我看着沈诀冷漠的侧脸，心口那股腥甜再次涌上，又被我死死咽下。年关宫宴，按制我需与沈诀同往。苏婉婉得知后，当晚就心悸发作，哭得梨花带雨，死死抓着沈诀的衣袖：诀哥哥，婉婉害怕，你别丢下我一个人……沈诀竟真的向宫中称病，并让我也一并称病不去。将军，此乃宫宴，非是儿戏，岂能因……我试图劝阻，宫宴不仅是荣耀，更是各方势力交汇之处，缺席难免惹人非议。够了！他厉声打断我，眼神锐利如刀，我说不去就不去！

你是在质疑我的决定？还是急着想去宫里攀附谁，好为你那式微的林家谋条出路？

他的话如此刻薄，将我所有的担忧都扭曲成不堪的意图。最终，我们双双缺席。皇后不悦，斥责沈诀的同时，也暗指我善妒、不识大体，拴不住夫君的心。沈诀觉得失了面子，回府后，竟罚我禁足佛堂抄写女德女戒百遍，美其名曰为苏婉婉和她腹中的孩子祈福。佛堂阴冷，蒲团硬得像铁，炭火盆里只有几块将熄的银炭。我握着冰冷的笔，一字字抄写，手指冻得通红僵硬。远处正院隐约传来丝竹嬉笑声，刺耳至极。一笔落下，墨迹在纸上洇开一片模糊。就像我的心，在那无尽的寒冷和屈辱中，一点点被冻结、揉碎。

5佛堂的青砖地冷得渗骨，蒲团硬硌，唯有指尖传来的刺痛提醒我尚存一丝知觉。

银炭将熄未熄，一点残红映着跳动的暗影，如同我心底那簇不肯泯灭的火苗。

远处正院的丝竹嬉笑，隔着重重庭院，依旧丝丝缕缕钻进耳朵，像针一样扎着我的心。

不知抄了多久，手腕早已酸麻僵硬。佛龛上的菩萨低眉垂目，慈悲却冰冷。

我望着那模糊的慈容，想起母亲早逝后，父亲将我抱在膝头，握着我的手教我写林家枪诀的模样；想起兄长偷偷带我骑马，在郊外纵情飞奔的时光。

那是我的根，我的傲骨所在。如今，我却在这冰冷佛堂，为一个践踏我、羞辱我的男人和他的新宠祈福？荒谬至极！笔尖一顿，浓墨狠狠污了宣纸，如同我此刻的心境。几日后，我终于被放出佛堂。回到院落，却见一片冷清。大丫鬟云袖红着眼眶禀报：小姐，夫人……苏姑娘那边说身子不适，要用上好的血燕和老参，库房管事说……说咱们院这个月的份例都挪过去了。

我看着桌上清可见底的米粥和两碟寡淡素菜，连往日惯用的银丝炭也换成了呛人的黑炭。

还有……云袖声音哽咽，您惯用的那套雨过天青瓷茶具……昨日苏姑娘来看屋子，说釉色别致，将军便让她拿走了……那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我闭了闭眼，压下喉头翻涌的气血。沈诀，你便是要如此作贱我吗？连我最后一点念想都不留？

6又过了几日，宫中一位与母亲有旧的嬷嬷前来探望。我强打精神接待。正说着话，苏婉婉却不请自来，扶着丫鬟的手，弱柳扶风般进来。姐姐这里有客，婉婉没打扰吧？

她笑吟吟的，目光却落在我待客用的普通茶叶上，哎呀，姐姐怎么用这等次茶待客？

诀哥哥昨日刚得了御赐的云雾茶，我这就让下人送些过来。她语气亲热，姿态却高高在上，仿佛她才是这里的女主人。那嬷嬷脸色顿时有些尴尬。我攥紧了袖口，指甲几乎嵌进肉里，面上却只能维持平静：不劳妹妹费心。偏偏此时，沈诀下朝回来，径直来了我院子，像是来看苏婉婉。苏婉婉立刻迎上去，软语温存：诀哥哥，你看姐姐待客这般简薄，岂不让人笑话我们将军府？我已让人去取你的云雾茶了。沈诀目光扫过桌上的茶具，眉头微蹙，看向我时带着不满：府中中馈既还在你手上，何必如此小家子气，平白失了体面。我心口剧痛，仿佛被狠狠捅了一刀。他可知，最好的东西，早已被他亲手捧到了别人面前？如今却来怪我小家子气？那嬷嬷坐立难安，匆匆告辞。

我送她到院门，她拉着我的手，低声叹息：小姐……您……保重身子。

眼里的怜悯刺得我生疼。7此事过后没多久，沈诀便以我身体不适，需静心休养为由，将府中中馈之权全部移交给了苏婉婉。美其名曰不让我劳累，实则是将我彻底架空。

苏婉婉掌权后，第一件事便是整顿我院中的人。

几个忠心的老仆被以各种莫须有的罪名打发去了庄子上。连自幼跟着我的云袖，也被她寻了个错处，罚跪在院中冰天雪地里两个时辰。我闻讯赶去，只见云袖脸色青白，浑身发抖，几乎晕厥。妹妹这是何意？我强压怒火。苏婉婉抚着尚未显怀的肚子，笑得无辜：姐姐，这丫鬟冲撞了我，按府规小惩大诫罢了。姐姐不会为了个下人，怪我吧？

万一惊着我腹中孩儿，诀哥哥该心疼了。沈诀恰好回来，见状不由分说便斥责我：婉婉怀着身孕，管理府务已是辛苦，你院中下人还不安分，给她添乱！你若管教不好，便换批懂事的人来！我看着他那般理所当然地维护另一个女人，甚至不问一句是非曲直，心凉到了底。在他眼里，我连身边最后一点依仗都不配有。

接连的打击和屈辱，像寒冬的雪一层层压下来，几乎要将我脊梁压断。我变得越发沉默，终日待在自己冷清的小院里，如同隐形人。唯有夜深人静时，抚摸着一支藏在妆匣最深处的旧银簪——那是兄长去年托人送我的生辰礼，想象着边关的风沙，想着父兄的安危，才能汲取到一点点暖意和力量。

父兄已有多日未曾来信了……边关苦寒，战事……可还顺利？一种莫名的不安，像藤蔓悄悄缠绕上我的心。而正院，依旧夜夜笙歌，暖如春宵。8这一日，天空阴沉得可怕，北风呼啸，卷着鹅毛大雪，砸在窗棂上噼啪作响。一场罕见的暴风雪即将来临。

我的心跳没来由地漏跳一拍，那股不安骤然扩大，几乎让我喘不过气。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慌乱、踉跄的脚步声，伴随着老管家林伯那撕心裂肺、带着哭腔的嘶喊，穿透漫天风雪，狠狠砸碎了我所有的强装平静——小姐！小姐！不好了！

边关急报——国公爷和少将军……他们中了敌军埋伏，被困苍云岭！生死不明啊！！！

轰隆！天空骤然划过一道惊雷，惨白的光照亮我瞬间血色尽失的脸。世界，在我眼前轰然倒塌。林伯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惊雷炸响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湖。

边关急报？苍云岭？父兄……生死不明？！我眼前猛地一黑，身形晃了晃，几乎栽倒在地。

云袖死死扶住我，声音发抖：小姐！不！不会的！父亲是威震边关的老将，兄长枪法卓绝，他们怎么会……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攫紧了我的心脏，几乎窒息。

我猛地推开云袖，什么都顾不上了，像疯了一样冲进漫天暴雪里，朝着沈诀的书房狂奔。

风雪迷眼，冰冷刺骨，我却感觉不到半分寒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沈诀！他是大将军，他一定有办法救父兄！书房外守着亲卫，见我披头散发、浑身湿透的模样，皆是一惊。

夫人……让开！我声音嘶哑，一把推开他们，猛地撞开了书房的门！内间暖意融融，烛火通明。沈诀正站在书案后，执着笔，苏婉婉依偎在他身旁，纤纤玉手正为他磨墨。

案上铺着一幅未完成的《雨荷图》，旖旎温馨，与门外我的狼狈绝望形成惨烈对比。

我的闯入打断了这份静谧。沈诀不悦地蹙眉，苏婉婉则受惊般低呼一声，更紧地靠向他。

沈诀！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雨水和雪水瞬间浸透了裙裾，寒冷刺骨，我却浑然不觉，只仰着头，泪水混着雨水疯狂滑落。求求你！派兵救救我父兄！

他们被困苍云岭！求你看在林家世代忠良、看在你我夫妻一场的份上，发兵救救他们！

我求你了！我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哀恸和绝望。沈诀笔尖一顿，墨点滴落，污了画卷。他抬眼看我，眉宇间是全然的冷漠与被打扰的不耐：军国大事，岂容你妇道人家置喙？边关军报，真伪难辨，岂是你能妄加揣测的？那不是揣测！

是战报！沈诀！那是我的父兄！也是大靖的忠臣良将啊！我几乎是泣血嘶吼，心脏疼得快要炸开。苏婉婉放下墨块，柔柔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虚伪的担忧：姐姐，诀哥哥自有考量，苍云岭地势险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