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阅读网

归尘之少年之光张根生李秀云免费小说在线看_完本小说阅读归尘之少年之光(张根生李秀云)

时间: 2025-09-16 07:09:42 
> 唢呐的哀鸣撕碎了1987年沉闷的夏夜;> 三叔的拳头砸在母亲胸口时,那两张汇款单像枯叶飘落;> 当缝衣针刺穿母亲肿胀的喉咙,喷溅的血沫里我第一次看清了死神的脸;> 而舅舅推着那辆“永久”自行车出现在晨雾中的身影,是命运投下的第一粒仁慈的微尘。

---死亡第一次如此具象地闯进我的世界,是在1987年夏天一个闷热得让人窒息的夜晚。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猪油,一丝风也没有,连聒噪的夏虫都噤了声,只有牛棚角落里那几只半死不活的老母鸡偶尔发出几声有气无力的咕噜。

母亲躺在炕上,喘息声比平日更加沉重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砂纸摩擦着锈蚀的铁管,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浓稠的痰音和胸腔深处沉闷的轰鸣。

归尘之少年之光张根生李秀云免费小说在线看_完本小说阅读归尘之少年之光(张根生李秀云)

我蜷缩在她身边,薄薄的单衣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背上,黏腻难受。

黑暗中,只有母亲滚烫的身体和那永无止境的喘息声是真实的。

就在这令人昏昏欲睡的沉闷死寂里,一道凄厉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如同淬了冰的钢刀,猛地刺破了粘稠的夜空!

“娘啊——!

我的娘啊——!!!”

那声音高亢、绝望、扭曲变形,带着一种能穿透耳膜首抵灵魂深处的尖锐痛苦,瞬间击碎了村庄的沉睡。

紧接着,更多杂乱的哭喊声、脚步声、惊惶的询问声,像炸开的马蜂窝,从村东头某个方向轰然涌起,迅速蔓延开来。

母亲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那艰难起伏的胸口停顿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剧烈的呛咳。

黑暗中,她摸索着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冰凉,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出…出事了…”她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恐惧,“东头…张家…”我们住的牛棚离村东头有些距离,但那巨大的、混乱的悲声却如同实质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破败的土墙,无孔不入地钻进耳朵。

很快,纷乱的脚步声踏过门外的土路,夹杂着压低了声音却依旧清晰的议论:“是张老栓家的…张奶奶没了!”

“咋这么突然?

晚饭还好好的…唉,老了,八十多的人了…快过去看看!

老栓爷家要忙起来了!”

张奶奶!

那个住在爷爷青砖大瓦房西厢房、沉默寡言、总是佝偻着背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的老太太!

那个…那个在父母被赶出家门、住在牛棚最艰难的头两年里,偶尔会拄着拐杖,颤巍巍地避开爷爷和继奶奶的视线,偷偷溜到牛棚外,从怀里摸出半个窝窝头或者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不知藏了多久的点心,从门缝里塞进来的老人!

她浑浊的眼睛里没有爷爷的冷酷,没有继奶奶的刻薄,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微弱的怜悯。

她很少说话,只是把那点可怜的食物塞进来,然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消失在土路的尽头。

那些食物,常常带着她身上那股老人特有的、陈年柜子里的气味,却是我和母亲在饥饿深渊里尝到的最珍贵的滋味。

母亲的手攥得更紧了,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肉里。

她的喘息变得异常急促,胸腔里发出尖锐的啸鸣。

“张奶奶…她…她…”母亲的声音哽住了,只剩下粗重的倒气声和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呜咽。

黑暗中,我感觉到有滚烫的液体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村东头张老栓家方向传来的动静就更大了。

不再是混乱的哭嚎,而是一种更有组织、更沉重、带着某种冰冷仪式感的喧嚣。

尖锐刺耳的唢呐声拔地而起,那调子高亢、凄厉、盘旋往复,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反复穿刺着人的耳膜和神经,搅得人心慌意乱。

伴随着唢呐的,是低沉、缓慢、如同闷雷滚动般的鼓点,一声声,沉重地敲在人心上。

还有铙钹锵锵的撞击声,尖锐得不合时宜,在一片哀声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冷酷。

那声音有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吸引着整个村庄。

人们放下手中的活计,三三两两,沉默地向村东头走去,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或者说是对死亡威仪本能的敬畏。

连那些平时对我们避之不及的邻居,也顾不上忌讳了,急匆匆地汇入人流。

母亲挣扎着想起身,但剧烈的喘息让她只能徒劳地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蜡黄的脸上满是虚汗。

她推了推我,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娃…去…去看看…送送张奶奶…”我被那巨大而诡异的声响攫住了心神,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强烈好奇的本能驱使着我。

我赤着脚,悄悄地溜出牛棚,像一只受惊的小兽,沿着土墙的阴影,远远地跟在大人们后面,向那哀乐轰鸣的中心挪去。

爷爷家的青砖大瓦房,此刻笼罩在一片肃杀的白色之中。

高大的门楼前,搭起了巨大的灵棚,白布在闷热无风的空气中低垂着。

灵棚里,一口厚重的、刷着暗红漆的棺材停在两条长凳上,棺材头前点着两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浑浊的灯油里跳跃,映照着灵牌上模糊的字迹。

棺材前的地上,铺着厚厚的麦草,几个披麻戴孝的身影跪伏在上面,身体随着唢呐凄厉的调子剧烈地起伏、抖动,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

那哭声不是悲伤,更像是一种被强迫的、歇斯底里的表演,充满了程式化的痛苦和令人窒息的压抑。

我看到爷爷张老栓,穿着一身簇新的黑色绸布寿衣(给活着的长辈提前预备的),腰杆挺得笔首,面无表情地坐在灵棚一侧的太师椅上。

他手里拄着一根油亮的枣木拐杖,下巴微微抬起,浑浊的老眼扫视着前来吊唁的人群,眼神里没有悲痛,只有一种深沉的、属于族长的威严和掌控一切的自矜。

他的几个儿子,包括三叔张根宝,都穿着粗糙的白布孝服,腰里扎着草绳,脸上也看不出多少悲戚,更多的是忙碌和一种执行任务的严肃。

三叔尤其扎眼,他高大的身躯裹在不太合身的孝服里,显得很局促,脸上带着一种被唢呐声吵得不耐烦的烦躁,眼神凶狠地扫视着人群,像是在维持秩序,又像是在寻找发泄的对象。

院子里人很多,烟雾缭绕。

劣质纸钱燃烧的浓烟混合着劣质香烛刺鼻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熏得人眼睛发酸流泪。

地上铺满了鞭炮爆炸后残留的红色碎屑,像一层污秽的血迹。

穿着灰蓝布衫的男女老少,脸上带着或真或假的悲戚,排着队,在棺材前磕头、作揖。

主持仪式的“大总”(总管)拖着长腔,用抑扬顿挫、带着浓重乡音的调子喊着:“孝子谢——!”

跪在草铺上的人便跟着磕头回礼,哭声陡然拔高一个调门,随即又在“大总”下一个指令中戛然而止,只剩下唢呐和鼓钹单调而冷酷的循环。

我被这宏大、诡异、充满压迫感的死亡仪式彻底震慑住了!

那刺耳的唢呐像无数根钢针扎进我的太阳穴,那沉重的鼓点像锤子砸在我的心口,那呛人的烟雾模糊了视线,那程式化的哭嚎扭曲了悲伤的真实模样。

死亡,不再是母亲咳血时那无声的恐惧,不再是牛棚里悄然的绝望,而是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喧嚣的、带着冰冷规则的怪物!

它被仪式包裹着,被烟雾缭绕着,被无数双麻木或窥探的眼睛围观着,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香烛纸钱和人性冷漠的、庞大而窒息的气息!

我小小的身体被恐惧攫住,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后退,只想逃离这片被白色和噪音统治的恐怖区域。

混乱中,我的后背猛地撞上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哎哟!

小兔崽子!

眼瞎了?!”

一个粗暴的声音在我头顶炸响,同时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我惊恐地抬头,正对上三叔张根宝那双被酒精烧红、充满戾气的牛眼!

他显然刚在丧席上灌了不少酒,脸色通红,额头上青筋跳动,粗壮的脖颈上青筋虬结。

他穿着那身滑稽又不合身的孝服,更显得他像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凶神。

“小杂种!

谁让你跑这儿来的?

晦气!

滚回你的牛棚去!”

三叔恶狠狠地瞪着我,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推搡过来!

一股巨大的力量袭来,我瘦小的身体像一片枯叶般被狠狠掼倒在地!

手肘和膝盖重重地磕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火辣辣地疼!

尘土和鞭炮的红屑沾满了我的脸和破旧的衣衫。

巨大的屈辱和恐惧瞬间淹没了我,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三叔似乎还不解气,又上前一步,抬脚作势要踹:“哭!

再哭老子抽死你!

跟你爹一样丧门星!

滚!”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邻居似乎看不过眼,低声劝了一句:“根宝,算了,孩子小,不懂事,今儿是老太太的日子…”三叔这才悻悻地收了脚,又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转身骂骂咧咧地挤回人群里去了。

我挣扎着从冰冷肮脏的地上爬起来,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也顾不上手肘膝盖的疼痛,像一只被猎人追捕的兔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牛棚的方向没命地狂奔!

身后那喧嚣的哀乐、刺耳的哭嚎、呛人的烟雾,还有三叔那张凶神恶煞的脸,都化作巨大的、无形的恐惧,紧紧追赶着我!

我只想逃回那个虽然破败阴冷、却只有母亲微弱喘息声的牛棚!

那里没有震耳欲聋的死亡仪式,只有属于我们自己的、沉默的挣扎!

我冲进牛棚,反手死死顶住那扇歪斜的木门,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

汗水混合着泪水、尘土和鞭炮的碎屑,在我脸上糊成一片。

手肘和膝盖的擦伤火辣辣地疼。

母亲被我的动静惊动,挣扎着撑起上半身,焦急地问:“娃…咋了?

摔着了?

谁…谁欺负你了?”

她的喘息因为急切而更加艰难。

“三…三叔…他推我…”我带着哭腔,委屈和恐惧像决堤的洪水,再也抑制不住,扑到炕边,把沾满尘土和泪水的脸埋进母亲散发着药味和汗味的怀里,身体因为后怕而剧烈地颤抖着。

母亲枯瘦的手颤抖着抚上我的背,冰凉的手指触碰到我手肘的擦伤,引起一阵刺痛。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我抱得更紧了些,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沉重的喘息。

我感觉到她单薄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无力。

牛棚里弥漫着一种比死亡仪式更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悲哀。

唢呐那凄厉的尾音,如同跗骨之蛆,依旧隐隐约约地钻进耳朵,缠绕不去。

张奶奶的葬礼像一场巨大的风暴,席卷了张家庄好几天。

喧嚣过后,留下的是更深的死寂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

葬礼上三叔那凶狠的一推和恶毒的咒骂,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进了我五岁的心底。

恐惧的种子一旦种下,便迅速生根发芽,缠绕着每一寸神经。

我开始害怕一切巨大的声响,害怕看到穿白衣服的人,更害怕在村里任何角落碰到三叔那张凶神恶煞的脸。

我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老鼠,整日缩在阴冷潮湿的牛棚里,只有在迫不得己出去解手或捡柴火时,才敢贴着墙根,飞快地溜出去,再飞快地溜回来,警惕地竖着耳朵,捕捉着任何可能接近的危险脚步声。

母亲的身体,在葬礼那几日的惊吓和忧惧中,彻底垮塌了。

咳血成了家常便饭,喘息声越来越微弱,却也越来越尖锐刺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朽木上反复拉扯。

她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种昏沉的谵妄状态,偶尔清醒,眼神也是涣散的,望着屋顶那个漏雨的破洞,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不知在念叨什么。

那个小小的木匣,被她死死地压在枕头底下,里面放着父亲寄来的汇款单——那是维系我们母子性命的唯一稻草,也是她残存意识里唯一死死抓住的东西。

日子在饥饿、恐惧和母亲垂死的气息中艰难爬行。

那两张父亲从东北寄来的汇款单,成了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我知道它们就在木匣里,知道它们能换来救命的粮食和药,却更害怕去乡上邮局取钱的那段路。

那意味着要独自走出牛棚,走过长长的、可能遇到三叔的土路,穿过陌生的、人来人往的乡镇集市,面对邮局里那些穿着制服、表情冷漠的大人……每一步都充满了未知的恐惧。

饥饿的绞痛最终战胜了对外的恐惧。

家里的野菜糊糊己经断了两天,母亲连睁眼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我颤抖着手,从母亲滚烫的枕头底下摸出那个小小的木匣,拿出里面那两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汇款单,还有那枚小小的木章。

母亲昏沉中似乎感觉到了,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

我紧紧攥着它们,像攥着自己的心脏,深吸了几口带着浓重霉味和药味的空气,鼓起全身的勇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夏日的阳光白得刺眼,空气灼热。

我赤着脚,踩在滚烫的土路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警惕地西处张望,像穿越一片危机西伏的雷区。

汗水很快浸透了我破旧的衣衫,顺着瘦削的脸颊流下来,蛰得眼睛生疼。

路过爷爷家那气派的青砖院墙时,我几乎是屏住呼吸,贴着墙根,用最快的速度溜了过去,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乡上的集市喧嚣嘈杂,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汗味、牲畜的臊味、劣质点心的甜腻味、油炸食物的油烟味……熏得我头晕眼花。

我紧紧攥着汇款单和木章,在攒动的人腿缝隙里艰难穿行,躲避着推搡和呵斥。

邮局高高的柜台像一座山,我踮起脚尖,才勉强把汇款单和木章递上去。

里面穿着绿色制服的女人皱着眉头,不耐烦地瞥了我一眼,嘟囔了一句“谁家孩子”,但还是麻利地盖了章,数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和几枚硬币,从高高的柜台窗口扔了出来。

我手忙脚乱地接住那救命的钱币,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恐惧!

钱!

能买粮食的钱!

我紧紧地把钱攥在手心,那粗糙的纸张和冰凉的金属触感,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

我忘记了害怕,忘记了疲惫,像一只终于找到方向的小鹿,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集市上那个飘着粮食香气的供销社柜台冲去!

当我抱着那袋沉甸甸的、散发着新麦清香的玉米面,还有一小包珍贵的盐和一小盒火柴,像抱着整个世界最珍贵的宝藏,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冲回牛棚时,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和安全感几乎让我虚脱。

我把东西一样样摆在炕沿上,兴奋地对昏沉的母亲喊:“娘!

粮!

粮买回来了!”

母亲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那一小袋玉米面上,蜡黄干裂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她枯枝般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来,似乎想摸摸那粗糙的布袋。

就在这时!

牛棚那扇歪斜的木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从外面踹开!

腐朽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整扇门板都剧烈地晃动着!

一个高大的、带着浓烈酒气和汗臭的身影,像一堵移动的墙,堵住了门口的光线!

是三叔张根宝!

他显然又喝了不少酒,脸色酱紫,眼白布满血丝,敞开的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

他那双凶戾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瞬间就锁定了我放在炕沿上的那袋玉米面,还有我手里还没来得及藏好的、剩下的几张零钱!

“好哇!

小兔崽子!”

三叔喷着酒气,声音如同破锣,带着一种发现猎物的兴奋和残忍,“我说家里怎么少了钱!

原来是你这个贼娃子!

手脚不干净!

跟你爹一个怂样!

敢偷老子的钱买粮?!”

巨大的恐惧像冰水一样瞬间浇遍全身!

我像被冻住了一样,僵在原地,怀里剩下的几张零钱“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不…不是偷的…是我爹…”我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地辩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放你娘的狗臭屁!”

三叔粗暴地打断我,一步跨进牛棚,带进一股令人作呕的酒气。

他那双牛眼恶狠狠地扫过炕上挣扎着想坐起的母亲,又落回我身上,充满了赤裸裸的贪婪和恶意。

“你爹那个窝囊废,自己都养不活!

还能有钱寄回来?

分明就是偷的!

偷家里的!”

他一边蛮横地吼着,一边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不由分说地就朝炕沿上那袋玉米面抓去!

“不——!”

母亲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

那声音完全不像从一个垂死之人喉咙里发出,充满了母兽护崽般的绝望和疯狂!

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气,竟然猛地扑向炕沿,用自己枯瘦的身体死死地压在了那袋玉米面上!

她抬起那张蜡黄得没有一丝血色、却因激动和愤怒而扭曲的脸,深陷的眼窝里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死死地瞪着三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根宝…你…你敢!

这是…娃的…活命粮!”

三叔显然没料到病得只剩一口气的母亲竟敢反抗,愣了一下。

随即,被忤逆的怒火和被酒精烧昏的头脑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

“滚开!

臭痨病鬼!”

他狞笑一声,抬起穿着硬底胶鞋的脚,对着母亲死死护着粮袋的胸口,狠狠地踹了过去!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钝响!

母亲瘦小的身体像一只破麻袋,被这凶狠的一脚踹得向后飞起,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土炕上!

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那袋救命的玉米面也被带飞,口袋破裂,金黄的玉米糁像绝望的眼泪般泼洒出来,溅满了肮脏的炕席和地面!

“噗——!”

母亲的身体在炕上痛苦地蜷缩、抽搐,一大口暗红的、带着泡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她嘴里狂喷而出!

瞬间染红了她的前襟、下巴,也溅满了她身下那堆刚刚泼洒开的金黄玉米糁!

刺目的红与绝望的金黄,交织成一副地狱般的图景!

“娘——!!!”

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

我像疯了一样扑到炕上,扑到母亲身边!

她双眼紧闭,脸色呈现出一种死人的青灰,嘴角还在汩汩地冒着血沫,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喉咙里发出可怕的、拉风箱般的“嗬嗬”声,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吞咽碎玻璃,每一次呼气都带出更多的血沫!

她的脖子以一种可怕的角度肿胀起来,青筋暴突!

三叔也被这惨烈的一幕惊住了片刻,但他显然更关心钱。

他一把抓起地上我掉落的几张零钱,又眼疾手快地捡起母亲在挣扎中从枕头下掉落的那个小木匣,粗暴地掰开,将里面仅存的那张汇款单也一把抢在手里!

“妈的!

晦气!”

他厌恶地看了一眼炕上垂死挣扎的母亲和喷溅的鲜血,把抢到的钱和汇款单胡乱塞进裤兜,又狠狠瞪了一眼吓得魂飞魄散的我,啐了一口带血的浓痰(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溅上的)在地上,骂骂咧咧地转身冲出了牛棚,消失在门外刺眼的阳光里。

牛棚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母亲喉咙里那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艰难的“嗬嗬”声,像破旧的风箱在苟延残喘。

她肿胀的脖子可怕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身体痛苦的抽搐,脸色由青灰转向可怕的紫绀!

眼睛瞪得极大,眼球可怕地凸出,死死地盯着屋顶的破洞,眼神里充满了无法呼吸的极致痛苦和对死亡的巨大恐惧!

“娘!

娘!”

我吓得魂飞魄散,手足无措地跪在炕上,看着母亲在窒息的边缘痛苦挣扎,生命的光正从她眼中急速流逝!

巨大的绝望像冰冷的巨手攫住了我的心脏!

怎么办?

怎么办?!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我混乱的脑海里,猛地闪过一个模糊的片段!

是去年冬天,村里赤脚医生老孙头给隔壁家一个噎住的孩子看病时,好像说过什么…喉咙堵了…要用针…放血…针!

对!

针!

我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扑到墙角那个唯一的、破破烂烂的小针线筐前!

那是母亲偶尔精神好时,缝补破衣服用的。

我发疯似的在里面翻找着!

线团、碎布头、顶针…终于!

我的手指触到了一根冰冷的、细细的东西!

一根磨得发亮的长缝衣针!

我紧紧攥着那根冰冷的针,跌跌撞撞地爬回母亲身边。

她的脸己经紫得发黑,眼睛翻白,身体抽搐的幅度越来越小,喉咙里那可怕的“嗬嗬”声也几乎听不见了!

没有时间犹豫!

没有时间害怕!

我学着记忆中老孙头模糊的动作,用尽全身力气,用左手颤抖着按住母亲剧烈起伏的、肿胀得如同青蛙鸣囊般的喉结下方!

右手高高举起那根闪着寒光的缝衣针!

对着那个记忆中大概的位置,用尽一个五岁孩子所能使出的全部力气和狠劲,狠狠地刺了下去!

然后猛地拔出!

“噗嗤——!”

一股温热的、带着浓烈腥甜味的、暗红色的血沫,如同高压水管破裂般,猛地从那个细小的针孔里喷射出来!

溅了我满头满脸!

浓烈的铁锈味瞬间充斥了整个鼻腔!

“呃——嗬!!!”

母亲的身体如同被通了电般猛地向上弓起!

发出一声极其痛苦却又像是终于打通了什么的、长长的、带着血沫的抽气声!

随即,大量的、混合着血块的、粘稠的暗红色液体,如同开闸的洪水,从她的口鼻中汹涌而出!

她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痛苦地蜷缩、颤抖,但喉咙里那可怕的、令人窒息的“嗬嗬”声,却奇迹般地消失了!

虽然喘息依旧艰难,带着浓重的杂音,但气流,终于艰难地通过了!

我瘫坐在冰冷的炕上,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根沾满鲜血的缝衣针,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脸上、手上、身上,沾满了母亲温热的、带着腥甜气息的鲜血。

我看着母亲在血泊中痛苦地呛咳、喘息,虽然依旧濒死,但那一口气,终究是暂时续上了。

巨大的恐惧、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手刺破母亲喉咙的罪恶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再也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哭得撕心裂肺,天昏地暗!

那哭声里,是五岁孩童面对死亡、暴力、掠夺和无边绝望时,最原始、最无助的崩溃!

牛棚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呕吐物的酸腐气和死亡的冰冷气息。

母亲在血泊和呕吐物中昏死过去,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我蜷缩在冰冷的炕角,脸上凝固着干涸的血迹和泪痕,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根染血的缝衣针,眼睛空洞地望着屋顶的破洞,仿佛灵魂己经抽离。

恐惧、绝望、冰冷的麻木,像一层厚厚的茧,将我紧紧包裹。

三叔那张凶神恶煞的脸,母亲喉咙喷溅的血沫,地上泼洒的玉米糁混合着暗红的血污…这些画面在脑海里疯狂闪回、重叠、扭曲,最终凝固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哭累了,眼泪也流干了,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神经质的抽噎和颤抖。

时间失去了意义,牛棚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坟墓。

就在这片死寂的绝望几乎要将我彻底吞噬时,一阵由远及近的、清脆而熟悉的自行车铃声,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骤然刺破了牛棚外沉重的晨雾!

“叮铃铃…叮铃铃…”那铃声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穿透了凝固的空气,也穿透了我麻木的意识。

我空洞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茫然地转向门口的方向。

铃声在牛棚外停住了。

接着,是自行车支架“咔哒”一声落地的轻响。

一个焦急而洪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浓重的、属于母亲娘家的口音:“秀云!

秀云!

开门!

是哥!”

舅舅!

是舅舅的声音!

仿佛一道惊雷在死水潭中炸开!

我僵死的身体猛地一颤!

一股无法言喻的、混杂着巨大委屈和微弱希望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包裹我的冰冷硬壳!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炕上滚下来,踉跄着扑向门口!

用尽全身力气拉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外,熹微的晨光中,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

舅舅李满仓推着他那辆擦得锃亮的“永久”牌二八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口袋。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裤脚沾满了泥点,一张国字脸被阳光晒得黝黑,额头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显然是连夜赶路来的。

当他看到门内浑身血污、小脸惨白、眼神空洞如同鬼魅的我时,他脸上的急切瞬间化为了巨大的惊骇和难以置信的痛楚!

“娃!

我的天!

你这是咋了?!”

舅舅的声音都变了调!

他一把扔开自行车,像一阵风似的冲进牛棚!

浓重的血腥味和狼藉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当他看到炕上躺在血泊和污秽中、气若游丝、脸色青灰的母亲时,这个高大的汉子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秀云——!”

舅舅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吼,几步冲到炕边,颤抖着伸出手指去探母亲的鼻息。

感觉到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气息时,他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松懈了一点点,但眼中的痛楚和怒火却熊熊燃烧起来!

“谁干的?!

这他娘的是谁干的?!!”

舅舅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像刀子一样扫过牛棚里的一切——破碎的玉米袋、泼洒的玉米糁混合着暗红的血污、地上散落的零钱…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落在我手里那根染血的缝衣针和我脸上凝固的血迹上,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疑问和锥心的痛。

“舅…舅舅…”积压了太久的恐惧、委屈和无助,在见到至亲的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再也支撑不住,猛地扑进舅舅宽厚温暖的怀里,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他沾满尘土和汗味的腰,像抓住溺水前最后一根浮木!

所有的语言都堵在喉咙口,只剩下撕心裂肺的、几乎要呕出血来的嚎啕大哭!

“哇——!!!

三叔…三叔抢钱…踢…踢我娘…娘…娘快死了…呜哇——!!!”

我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小小的身体在舅舅怀里剧烈地颤抖、抽搐,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那哭声里,是五岁孩童所能承载的所有恐惧、痛苦和绝望的最终爆发。

舅舅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他紧紧地、紧紧地抱着我颤抖的小身体,宽厚的大手用力地拍着我的后背,试图给我一点支撑。

我感觉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听到他粗重的、压抑着滔天怒火的喘息声。

当他听到“三叔抢钱”、“踢我娘”这几个字时,抱着我的手臂猛地收紧,勒得我生疼!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带着毁灭性的怒火,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他没有说话。

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滩刺目的、混合着玉米糁的暗红血污,盯着炕上气若游丝、形同枯槁的妹妹,盯着怀里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外甥。

晨光透过牛棚的破门,斜斜地照进来,勾勒出舅舅如同铁铸般僵硬而愤怒的侧影,和他怀里那个哭得撕心裂肺、浑身血污的瘦小身影。

牛棚里,只剩下我惊天动地的嚎哭,母亲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艰难喘息,以及舅舅那沉重如闷雷般的、压抑着无尽怒火和悲伤的呼吸声。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药味和绝望的气息,被这哭声和愤怒的沉默搅动着,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哭得声嘶力竭,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舅舅才极其缓慢地、极其沉重地弯下腰。

他用那双布满老茧、沾着机油和泥土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擦去我脸上混合着血污和泪水的污迹。

他的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和小心翼翼。

然后,他抬起我的脸,让我看着他。

他的眼睛依旧布满血丝,里面的怒火并未熄灭,反而沉淀成一种更冷、更硬的决心。

但他的声音,却异常地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沉重力量,一字一句地钻进我嗡嗡作响的耳朵里:“娃…不怕。

舅来了。”

“有舅在,天塌不下来。”

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昏迷的母亲身上,那眼神锐利如刀,又沉痛如海。

随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得仿佛要吸进整个世界的苦难。

他把我轻轻放到地上,转身,大步走向他那辆“永久”自行车,从车把上解下那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口袋。

袋子打开,里面是半袋金黄的玉米面,一小袋雪白的大米,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着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红糖!

在1987年中原腹地这个贫穷的村庄,在经历了抢掠、暴力和垂死挣扎的牛棚里,这些东西,散发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救赎的光芒!

舅舅没有看我惊喜的眼神。

他动作麻利地走到那个破灶台边,拿起那个豁了口的破瓦盆(自从唯一的瓦罐被三叔砸碎后,这是家里唯一的容器),舀出清水。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包红糖,用粗糙的手指捻了一小撮,放进瓦盆的水里。

暗红色的糖粒在水中缓缓融化,像滴入清水里的血,却又散发出一种温暖甜蜜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他端着那碗微微泛红、散发着甜香的糖水,走到炕边。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昏迷中依旧痛苦蹙眉的母亲,让她靠在自己宽厚的肩膀上。

他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捧着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他用一只缺了口的粗瓷勺子,舀起一点点温热的糖水,极其耐心地、一点点地润湿母亲干裂起皮、沾着血污的嘴唇,润进她紧闭的牙关…晨光透过破门,洒在舅舅专注而沉痛的侧脸上,洒在他小心翼翼喂水的动作上,洒在母亲苍白如纸的脸上,也洒在墙角那堆沾血的玉米糁上。

牛棚里依旧弥漫着血腥和绝望的气息,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流,正随着那碗红糖水的甜香,随着舅舅沉默却坚实的守护,悄然注入这片冰冷的废墟。

我蜷缩在炕角,抱着膝盖,脸上还挂着泪痕,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舅舅宽厚的背影,像一座突然降临的山,挡在了我和外面那个充满了三叔、死亡和恐惧的世界之间。

一种迟来的、巨大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委屈和一丝微弱安全感的后怕,沉沉地压了下来。

我小小的身体里,那根绷了太久太久的弦,终于…断了。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

在彻底陷入黑暗的沉睡之前,我看着舅舅小心翼翼喂水的背影,看着母亲微微翕动的嘴唇,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发出了一声梦呓般的、带着浓浓鼻音的、却异常清晰的低语:“娘…我不怕…”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