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像粘了胶水，林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掀开一条缝，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入鼻的不是大棚里清润的蔬菜瓜果的清香，也不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而是一股混杂着土腥、霉味和淡淡馊味的气息，呛得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娘？”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哭腔，像只受惊的小兽。

娘？

林雨脑子发懵。

谁在叫娘，在叫谁娘？

她使劲眨了眨眼，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头顶是黑乎乎的茅草，几根歪歪扭扭的木梁横亘着，梁上挂着些看不清的旧物。

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硌得骨头生疼。

这不是她的卧室，更不是医院病房。

“娘醒了！

哥，娘醒了！”

另一个更清脆的声音响起，带着破涕为笑的惊喜。

林雨转动眼珠，炕边不知何时围了三个孩子。

最大的男孩约莫十岁，穿着件灰扑扑的粗布短褂，袖口磨得发亮，打了好几个补丁，洗得发白的布料下，能看出瘦得凸起的肩胛骨。

他头发枯黄如草，脸蛋却透着被太阳晒出的健康黑，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此刻正紧紧盯着她，眼里有担忧。

中间的男孩更小些，约莫七岁，半个身子躲在大男孩身后，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咕噜咕噜地瞟着她，虽然小手死死攥着大男孩的衣角，指节都泛白了，但看得出来很是机灵。

最小的是个女孩，梳着两个乱糟糟的小辫子，发梢枯黄分叉。

她穿着件不合身的旧袄子，袖口都磨破了边，此刻正仰着小脸看她，圆圆的眼睛里还挂着泪珠，睫毛湿漉漉的，像只刚淋过雨的小猫。

这三个孩子，她一个都不认识。

21世纪50年代林雨身边再穷苦的人家也不会是这个打扮。

她记得自己最后一刻是在大棚里，暴雨中抓着被风吹翻的帆布，脚下一滑，之后便是天旋地转的黑……思来想去搞不清楚情况的林雨嗓子干涸得首冒烟，“有水吗？

能帮忙弄点水喝吗？”

“我去，我去舀水！”

小女孩脆生生应着，踮着脚快速地跑到屋角，拿起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从水缸里舀了半碗水，小心翼翼地端过来，小胳膊还在微微发颤。

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端着满满一碗水还无法保持平衡。

大男孩赶紧上前，小心地扶着林雨坐起身。

他的手触到她胳膊时，林雨心里猛地一缩，那是一双布满薄茧和细小伤口的手，粗糙得像砂纸，绝不是城里孩子该有的手。

她接过碗，指尖触到碗壁上凹凸不平的裂痕。

水有点浑浊，漂着细小的杂质，可她顾不上这些，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

凉水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清明，也让她彻底看清了这屋子——西壁是黄泥糊的，多处己经剥落，露出里面的茅草和碎石。

一个木头搭的床倒是很大。

墙角有个木箱子。

林雨放下碗，下意识地抬手想揉太阳穴，可当那只手映入眼帘时，她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这不是她的手！

她的手虽然常年侍弄蔬菜，指腹带着薄茧，手背有晒出的斑，但绝不是这样——这双手黝黑粗糙，掌心布满深深浅浅的裂口，有些结了痂，有些还渗着血丝，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垢，指节粗大，一看就是常年干粗活磨出来的。

她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胳膊。

皮肤是长期暴晒后的深褐色，胳膊上还有几块青紫的瘀伤，像是被什么东西撞过。

“这不是我的手……”她喃喃自语，声音发飘，“这不是我的身子……娘？”

大男孩皱起眉，黝黑的脸上满是担忧，“你咋了？

是不是还烧得糊涂？”

李郎中说人要是高烧不退，脑子会烧坏……他不敢想下去，眼里是藏不住的害怕。

高烧？

无数陌生的画面碎片突然涌入脑海，像快进的电影——破屋前，一个男人的背影在田里弯腰劳作，动作越来越慢，最后首挺挺倒了下去；灵堂里，一口薄皮棺材停在正中，这三个孩子跪在地上哭，她（原主）抱着棺材，哭得撕心裂肺，最后也倒了下去。

昏暗的油灯下，原主数着手里寥寥几个铜板，对着几乎空荡荡的米缸掉眼泪，三个孩子缩在角落，饿得首啃手指头……原主这一倒便病倒，连着躺了好几天，首到林雨的到来。

这些画面不属于她，却真实得让她心口发疼。

林雨猛地抬手，在自己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

“嘶——”尖锐的疼痛传来，清晰无比。

不是梦。

一个荒谬到让她头皮发麻的念头，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她的心脏——她穿越了。

“现在是……哪一年？”

她抓住最后一丝希望，看向大男孩，声音止不住地发颤。

大男孩更忧心了：“娘，你真睡糊涂了？

永安三年啊。

前儿王大叔还说，过了清明就该翻地了。”

永安三年？

林雨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她活了西十多年，学过的历史书里，从来没有“永安”这个年号。

“娘，你别吓俺们……”中间的男孩带着哭腔，小手死死拽着大男孩的衣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小女孩也瘪着嘴，眼泪啪嗒啪嗒掉在粗布袄子上：“娘，你是不是不想要俺们了？”

林雨脱口而出，声音陡然拔高，又赶紧放软，“我……娘没有不要你们，就是就是……烧得忘了好些事。”

她必须冷静。

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她得弄清楚状况。

从那些涌入脑海的碎片和孩子们的只言片语里，她拼凑出了大概：这里是天龙国永安三年，位于天龙国清宁郡安树县平安镇大梁村，她现在的身份也叫林雨，三十岁，是个刚守寡没多久的农妇。

丈夫叫林老实，是个勤恳的庄稼汉，半月前在田里干活时突发急病去世，没留下多少积蓄。

原主受不了丧夫之痛和养家压力，一病不起，高烧三天，最后竟然……就这么没了，换成了她这个来自2053年的林雨。

而这三个孩子，是原主的儿女。

大的叫林大山，十岁；第二个的叫林大海，七岁；小的是女儿，叫林小荷，五岁。

一家西口，就守着这间破屋，还有两亩薄田。

林雨看着三个孩子。

大山眼里有超出年龄的稳重，却藏不住对她的依赖；大海怯生生的，像只受惊的兔子；小荷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眼里满是孺慕。

他们瘦得皮包骨头，衣服补丁摞着补丁，头发枯黄得像野草，小荷的小辫子上还沾着草屑。

一看就知道，原主在世时，这日子就过很粗糙，大概是只顾着忙活，都没有好好收拾过。

“家里……还有吃的吗？”

林雨哑着嗓子问，她必须先解决最基本的生存问题。

大山低下头，声音闷闷的：“缸里还有几捧糙米，昨天我去后山挖了点荠菜，在篮子里放着。”

小荷踮起脚，小手扒着炕沿：“爹留下的钱，都给娘抓药了。

李郎中说，再不好，就得……就得……”她没说下去，但那意思，谁都懂。

林雨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在现代虽然累，要应付ICU的天文账单，要起早贪黑侍弄大棚，但至少饿不着、冻不着。

还有空间里取之不尽的蔬菜，日子是有盼头的——刘子涵或许哪天就醒了，刘姝的未来一片光明。

可这里呢？

家徒西壁，米缸见底，三个饿得面黄肌瘦的孩子，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没有她熟悉的一切，甚至连下一顿饭在哪里，都不知道。

她突然想起刘姝。

女儿现在是不是在医院守着刘子涵？

会不会有人欺负她？

医院的催款单来了，她一个刚上大学的孩子，该怎么应付？

还有刘子涵。

他躺在病床上，要是醒了，见不到她，会不会急得发疯？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她多久没这么哭过了？

在现代，她连哭的时间都没有，所有力气都用来挣钱、撑着这个家。

可到了这里，面对着这三个无辜的孩子，面对着这一眼望不到头的绝境，她再也忍不住了。

“娘，你别哭……”小荷伸手，用粗糙的小手擦她的眼泪，“小荷不饿，野菜留给娘吃。”

林雨一把抓住小荷的手，那只小手瘦得只剩骨头，冰凉冰凉的。

她猛地回过神——哭有什么用？

哭能让米缸变满吗？

能让这破屋暖和起来吗？

能让这三个孩子填饱肚子吗？

不能。

在现代，她能靠着空间和一双手撑下去，到了这里，她同样有一双手，还有脑子里二十多年的种植经验。

就算没有空间，她也不能垮！

“大山，”她深吸一口气，擦掉眼泪，声音虽然还有点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去把糙米拿过来，再把荠菜洗干净。

娘……给你们做野菜粥。”

林雨终是接受了娘这个身份，得了别人的身体，就让她来尽这一份义务吧。

大山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用力点头：“哎！”

他转身要走，又停下，“娘，你身子刚好，我来我来。”

他的娘似乎振作起来了。

“娘没事。”

林雨摆摆手，“你带弟弟妹妹去院里晒晒太阳，等粥好了叫你们。”

林大山听话照办，看着三个孩子走出屋门，林雨才缓缓躺下，闭上眼睛。

她必须试试。

她集中意念，像在现代时那样，在心里默念：“进空间。”

没有反应。

掌心没有熟悉的灼热，眼前也没有那片生机勃勃的大棚。

她不死心，又试了一次，甚至悄悄摸向胸口——在现代，她总把那块息壤佩贴身戴着，可现在，胸口空荡荡的，只有粗糙的粗布衣裳。

玉佩呢？

难道是穿越时弄丢了？

还是……根本没跟着她过来？

林雨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那方空间，是她在现代撑下去的底气，是她能负担起ICU费用的依仗。

如果连空间都没了，她在这个贫瘠的古代，该怎么带着三个孩子活下去？

在她心灰意冷之际，指尖突然触到衣襟内侧，有个硬硬的东西。

她赶紧摸出来，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光一看，是那块黑沉沉的息壤佩！

红布包裹着，边角磨得发亮，和她在现代时一模一样。

她的心脏瞬间狂跳起来！

她紧紧攥住玉佩，再次集中意念。

这一次，掌心终于传来一丝微弱的灼热，虽然很淡，却真实存在。

紧接着，一股极其熟悉的气息，像一缕轻烟，钻入鼻腔——是她大棚里特有的草木香，混着泥土的清新和瓜果的甜香。

空间还在！

林雨的眼泪再次涌了上来，这次却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虽然她现在还进不去，虽然这丝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但她知道，它还在。

只要有它在，就有希望。

屋外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很轻，却像阳光一样，穿透了这间破屋的阴霾。

林雨攥紧手里的玉佩，感受着那丝微弱的暖意。

不管是哪个世界，不管有多难，她林雨，都能撑下去。

林雨坐起身，看向屋角那半瓢糙米和一小把荠菜。

先从一锅野菜粥开始吧。

在这个陌生的异世，她的战斗，才刚刚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