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书砸在脸上的时候.柳如是闻到了一股好闻的墨香。

是她亲手为苏文清研的松烟墨.上好的徽墨.一两值千金。

她的罪名只有一条.写在纸上.字字诛心——性情愚钝.不通文墨.不堪为配。

简单说.她丈夫嫌她无才.不能与他吟诗作对。

屋外.初秋的雨.冰冷刺骨。

屋内.苏文清负手而立.一身白衣.风度翩翩。他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纯粹的失望。

“你走吧。”他说.“你的嫁妆.我会着人清点好.一并送回柳家。”

柳如是慢慢地.将那张轻飘飘的纸从脸上拿下来。

墨迹未干.沾了她脸颊的温度.微微晕开。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

嫁给苏文清三年.她像个陀螺一样围着他转。他喜欢什么.她就学什么。他爱吃什么.她就洗手作羹汤。

她以为.只要她够好.总能捂热他那颗石头心。

可她忘了.苏文清是名满京华的才子.他要的不是一个操持家务的贤妻.而是一个能与他红袖添香、唱和诗词的知己。

而她.柳如是.出身商贾之家.自小看的是账本.打的是算盘.于诗词一道.确实一窍不通。

这就是她的原罪。

“文清.”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你我夫妻三载……”

“不必再说了。”苏文清打断她.眉宇间掠过一丝不耐.“我与你.从未有过共同言语。这三年.于你.是安稳。于我.是煎熬。”

煎熬。

柳如是的心.被这个词狠狠刺穿。

她看着眼前这个俊雅无双的男人.忽然就笑了。

她笑自己傻.笑自己天真。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

她挺直了脊梁.走到妆台前.摘下头上的珠钗.褪下腕上的玉镯.一件一件.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桌上。

这些.都是他送的。

她一样都不要。

最后.她从妆台最底层的暗格里.拿出了一本厚厚的册子。

那是她的嫁妆单子。

她父亲倾尽半生心血.为她备下的十里红妆。

她将册子揣进怀里.转身.最后看了苏文清一眼。

“苏文清.”她说.“今日.不是你休我。是我.柳如是.不要你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那片冰冷的雨幕之中。

回到柳家.迎接她的.不是安慰.而是劈头盖脸的责骂。

“没用的东西！连个男人都留不住！”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我们柳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母亲在一旁垂泪：“如是啊.你快去跟姑爷认个错.服个软.这日子还能过……”

柳如是看着他们.只觉得陌生。

这就是她的亲人。

在她被赶出家门.最需要依靠的时候.他们想的.不是为她撑腰.而是如何保全家族的“脸面”。

“我不回去。”她冷冷地说。

“你不回去？你不回去想干什么？！”父亲怒吼.“一个被休回家的女人.你还想再嫁个什么好人家不成？！”

柳如是笑了。

再嫁？

她为什么还要再嫁？

把自己的命运.再交到另一个男人手里.任由他评判自己是“有才”还是“无才”吗？

“爹.娘.”她跪下.朝着父母.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女儿不孝。从今日起.我柳如是.与柳家.再无瓜葛。”

“我的嫁妆.按单子上的.一分不少地还给我。”

“从此.是荣是辱.是生是死.都由我一人承担。”

那一夜.柳如是带着她忠心耿耿的乳母张嬷嬷.拉着整整十大车的嫁妆.离开了柳家。

所有人都以为她疯了。

一个被夫家休弃.又与娘家决裂的女人.在这世道.还能有什么活路？

苏文清听到消息时.只是淡淡地撇了撇嘴。

“由她去吧。”他对友人说.“性子太烈.终究是要吃苦头的。等她走投无路了.自然会明白.安稳的日子.有多可贵。”

友人们纷纷附和.称赞他有风度.对一个“无才”的弃妇.已是仁至义尽。

他们继续饮酒作诗.风花雪月。

没有人知道.那个在大雨中离开的女人.心里.正燃着一团足以燎天的火。

她不要安稳。

她要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柳如是做的第一件事.是买宅子。

她没有买那些雕梁画栋的豪宅.而是用重金.买下了城南一座废弃的前朝王府。

王府占地极广.但年久失修.到处都是断壁残垣.荒草比人还高。

“小姐.您买这么个破地方做什么呀？”张嬷嬷看着眼前荒凉的景象.心疼得直掉泪.“咱们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嬷嬷.”柳如是站在齐腰深的荒草中.眼睛却亮得惊人.“这里.就是我们的磐石。”

“磐石？”

“对.根基。”

接下来的三个月.柳如是几乎是住在了工地上。

她拿出打理柳家生意的劲头.亲自画图纸.指挥工匠.修葺房屋.清理庭院。

她把那些华而不实的亭台楼阁.全部改造成了宽敞明亮的屋舍。

把种满奇花异草的后花园.全部推平.改造成了开阔的操场。

银子.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

所有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话。

等着看她坐吃山空.最终流落街头。

苏文清偶尔也会听到关于她的传闻.只是一笑置之。

他最近正忙着和新纳的美妾.一位颇有才名的歌姬.探讨平仄韵律.无暇顾及一个弃妇的疯言疯语。

三个月后.一座崭新的建筑群.在城南拔地而 G 起。

没有挂柳宅的牌匾.也没有挂任何人的私宅牌匾。

门口.立着一块巨大的青石。

上面.是柳如是亲手写的四个大字——

磐石书院。

消息传开.整个榕城都炸了锅。

书院？

一个女人.一个被丈夫以“无才”之名休弃的女人.竟然要开书院？

滑天下之大稽！

开院那天.门口冷冷清清.一个人影都没有。

反倒是街对面的茶楼里.坐满了看热闹的人。

“我倒要看看.她能教出什么名堂来！”

“怕不是要教女子如何描眉画眼.争风吃醋吧？”

“哈哈哈.苏才子休得好啊！此等俗物.确实不堪为配！”

污言秽语.隔着一条街.都能清晰地传到柳如是耳朵里。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衣.站在书院门口.脊梁挺得笔直。

张嬷嬷在一旁.急得直跺脚。

“小姐.这……这可怎么办呀？”

“等着。”柳如是只说了两个字。

她在等。

等一个.愿意把命运.交到她手里的人。

日头.从东升.到西斜。

茶楼里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

嘲笑声.也从未停歇。

就在柳如是以为.今天就要这样空手而归的时候。

一个怯生生的身影.出现在了街角。

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裙.手里.紧紧地攥着一个算盘。

她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走到书院门口。

“请问……”少女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却带着几分菜色的脸.“这里.真的……真的教人算术吗？”

柳如是看着她.笑了。

“教。”她说.“不仅教算术.还教记账.教经营.教如何让手里的一个铜板.变成十个.一百个。”

少女的眼睛.瞬间亮了。

“我……我叫陈香菱。”她有些结巴地说.“我爹是开布庄的.可他……他重男轻小.总说女儿家学这些没用.只想把我嫁出去换彩礼。我想学.我想帮我爹打理生意.我不想嫁人。”

“好。”柳如是看着她.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从今天起.你就是磐石书院的第一个学生。”

她亲自将陈香菱.迎进了书院大门。

街对面的茶楼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一个商贾之女！哈哈哈.果然是物以类聚！”

“这下好了.一个算盘.一个账本.凑一对.倒是绝配！”

苏文清也听说了此事。

他只是摇了摇头.提笔.写下了一首诗。

诗中.满是对“铜臭味”玷污“圣贤地”的惋惜和鄙夷。

他自诩风雅.觉得柳如是.已经俗不可耐.彻底没救了。

他不知道。

就是这个他看不起的.浑身“铜臭味”的女子.和她那个同样浑身“铜臭味”的学生。

在不久的将来.会用她们手里的算盘和账本.撬动整个大夏王朝的经济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