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死水寒潭

1.1 暑夏归途

入伏的太阳像淬了毒的烙铁，死死焊在沉渊村上空，连风都被烤得黏腻，裹着湖底翻上来的腥气往人骨头缝里钻。林渊从吱呀作响的中巴车上下来时，后背的汗衫早被汗水泡透，黏在皮肤上像层湿冷的膜，混着车载空调的霉味，一呼吸就呛得喉咙发紧。他拎着半旧的行李箱站在村口，目光先黏在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上 —— 三年前离开时，这树被雷劈出的裂口还渗着新鲜的木茬，如今却结着深褐如凝血的痂，扭曲的枝干像枯瘦的鬼手，垂落的叶子沾着湖底的淤泥，绿得发黑，风一吹就簌簌掉渣，像是在抖落什么藏在叶缝里的脏东西。

槐树底下的石墙，早被湖雾浸得发潮，墙面上贴着张 “禁渔令”，纸页灰扑扑的，边缘卷得像被老鼠啃过，“严禁捕捞” 四个黑体字洇着淡褐的水渍，细看竟泛着点诡异的红，像是溅上去的血。右下角的日期被霉斑啃得只剩模糊的轮廓，隐约能辨出 “七月十五” 四个字，凑近了能闻到纸页里裹着的腥气，不是纸霉味，是湖底那种发腐的水腥，像是这张纸曾被沉在湖里，又被人捞上来贴在这儿似的。

林渊下意识地想伸手碰那纸，指尖刚离纸页还有半寸，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了手腕。是奶奶。她站在不远处的石屋门口，蓝布衫的袖口磨出了毛边，下摆沾着些深黑的泥点，手里的紫檀佛珠转得飞快，“嗒嗒” 声在闷死的空气里敲着，每颗珠子上的刻痕都嵌着黑泥，像是常年攥在汗湿的手里。“别碰那纸。” 奶奶的声音比记忆里更哑，像被砂纸磨过，她攥着我手腕的手力气大得反常，指节泛着青，“沾了湖气，不干净。”

“奶奶，我才刚到 ——” 林渊想挣开手，却被她拽得更紧，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槐树下的渔民。三个渔民蹲在树影里，手里的渔网绳攥得发白，网眼里还挂着些发黑的水草，看他的眼神像见了水里的怪物 —— 不是好奇，是怕，躲躲闪闪的，嘴唇抿成一条死线，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其中一个穿短褂的，手指神经质地抠着地面的泥，像是想把自己埋进去。林渊认得他，是隔壁的李伯，当年还总塞给他烤红薯，可现在李伯连头都不敢抬，只敢用眼角的余光瞥他，一碰上他的目光就飞快地转开，喉咙里发出模糊的 “咕噜” 声，像水里的鱼在吐泡。

“别管他们。” 奶奶把他往石屋拽，脚步有些急，石屋的门是厚重的老 实木，门框上的漆皮掉得一块一块的，露出里面发黑的木头，凑近了能闻到木头里裹着的腥气，像是这门常年对着湖，被湖雾浸透了。“村里这几年不太平，湖里的东西…… 不安分。” 奶奶的声音压得很低，佛珠转得更快了，“你别去湖边晃荡，更别靠近晒骨崖 —— 听见没？”

林渊没应声，只觉得后颈发凉。晒骨崖他记得，三年前还是村里孩子常去捡贝壳的地方，崖下的滩涂满是五颜六色的螺壳，可现在奶奶的语气，像是那地方藏着吃人的东西。风突然变了向，裹着更浓的腥气吹过来，带着点冷意，林渊下意识地回头看湖的方向 —— 沉渊湖就在村子后头，看不见湖岸，只看见一片灰蒙蒙的雾，雾里隐约有什么东西在动，像是有鱼群在水面翻涌，却没听见半点水声，静得反常，只有那雾，慢悠悠地往村子这边飘，像是要把整个村子吞进去。

“快进屋。” 奶奶推着他往门里走，老木门 “吱呀” 一声开了，一股混合着霉味、海腥味和老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没开灯，光线从窗棂的破洞里漏进来，在地上投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鱼鳞。林渊的目光扫过堂屋的神龛，神龛里没摆神像，只放着个深蓝色的帆布包 —— 那是父亲当年的潜水包，包角磨得发白，拉链上还挂着片小小的螺壳，是他小时候给父亲挂上的。他刚想多看两眼，奶奶就猛地挡住他的视线，“饿了吧？我给你下碗面，放你爱吃的虾干。”

林渊没再说话，只是靠在门框上看着屋外。太阳慢慢西斜，天上的云聚得更浓了，灰黑色的，像压在头顶的脏棉絮，风里的腥气越来越重，连呼吸都带着股咸涩的冷。槐树下的渔民还没走，只是挪到了墙根下，背对着他，肩膀却在不住地抖，像是在怕什么。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信号格只有一格，屏幕上跳出一条天气预报：“今夜有雷暴，局部地区伴有短时强降雨。” 可他看着天边的雾，总觉得那不是雨，是湖里的东西，要爬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