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裂缝周一。下午三点，会议室的白板笔没水了。陈峰在白板上画了一道浅浅的灰痕，便画不下去。他放下笔，拧上笔帽，动作有些刻意。会议室里冷气开得足，他却觉得后颈有些发热。他清了清嗓子，干燥的喉咙让他声音带上一丝不易察半的沙哑。

“……所以，综合迁移成本和我们现有架构的稳定性，我仍然建议采用方案A。”他说完，看向部门总监张涛，等待一个肯定的答复。这是他带队熬了两周拿出的方案，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了反复推敲。张涛还没开口，坐在会议桌最末端的王梓航举了手。

他去年校招进来的，戴着黑框眼镜，眼睛很亮，透着一股未经磨损的锐气。“峰哥，我有点不同看法。”陈峰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还是维持着前辈的稳重，点头示意他说。

“我觉得方案A的底层框架还是偏重，迭代起来不够敏捷。现在云原生技术栈已经非常成熟，如果我们直接上K8S做容器化编排，服务治理用Istio这类Service Mesh，开发和部署效率至少能提升百分之三十。长期看，这才是技术演进的正确方向。

”一连串陈峰听过、开早会时偶尔提及但从未真正深究过的名词，从王梓航嘴里蹦出来，又快又清晰。他说话时，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里是确信无疑的光。

会议室里另外几个年轻工程师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其中一个还打开了笔记本，似乎在记录他提到的关键词。空气停顿了几秒。陈峰感觉自己的后颈更热了。

他习惯性地想先指出新方案的风险，比如学习曲线、团队成员的技术储备、还有重构带来的未知bug。

但那些话像一团棉花堵在嘴边，他看见总监张涛已经朝王梓航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小王这个思路，很新颖，跟上了行业趋势。”张涛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发出笃笃的声响，“陈峰，你怎么看？”问题像一只皮球，又被踢了回来，而且带着更重的分量。陈峰握着桌上的水杯，温热的水透过玻璃杯壁传过来。

他看着白板上那道画不下去的灰痕，那痕迹像他此刻的职业生涯，停在一个尴尬的位置。

他停顿了足有五秒，在脑中快速权衡了反对的后果。“可以。”他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会后，让梓航出个详细的调研方案和PoC概念验证，我们再组织一次评审。”会议结束，张涛特意走过去拍了拍王梓航的肩膀，低声说了几句。

王梓航的脸颊因为兴奋而微微发红。他们和几个同事围在一起，已经开始在白板上画新的架构图，完全覆盖了陈峰之前留下的痕迹。

陈峰默默地合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拔掉电源线，一圈一圈仔细地缠好，放进包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发现自己是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的人。回到工位，他没有马上坐下。

办公室里，青轴机械键盘的敲击声此起彼伏，像夏天午后密集的雨点。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脸，他们大多戴着降噪耳机，专注地盯着面前色彩斑斓的代码编辑器。屏幕上跳动的是他已经有些陌生的符号和界面。

陈峰自己的屏幕，还是黑底绿字的Vim编辑器。他用了十几年了，手指早已形成肌肉记忆。

他坐下，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框里输入了“Service Mesh”。

满屏都是他不熟悉的技术博客、英文缩写和开源项目的主页。

他点开一篇排名最高的入门文章，快速扫了几行，满眼都是“边车代理”、“数据平面”、“控制平面”……他皱了皱眉，像在读一篇外语文献。最终，他关掉了页面，点开了一个收藏夹里的旧论坛。

那里的页面布局还停留在十年前，但让他感到熟悉和安全。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只觉得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六点半，办公室里的人还走不到一半，陈峰已经关了电脑，背上包。他从不主动加班，这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点边界。地铁里人挤人，汗味、外卖的油腻味和廉价香水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空气。他被挤在车门边，抓着冰冷的金属扶手。对面几个刚毕业模样的年轻人，正凑在一起看手机，为一个搞笑视频笑得前仰后合。他们的笑声很大，没心没肺，穿透了耳机的音乐。

陈峰看着他们，就像看着一张褪色的老照片，照片里是多年前的自己。只是那个自己，已经很模糊了。车厢剧烈晃动，头顶的灯光一明一暗地打在他脸上。出了地铁站，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下来。回家的路，他走了快十年。路边的每一家店铺，他都熟悉，熟悉它们的开张与倒闭。路过一家新开的手机店，巨大的落地玻璃干净得像一面镜子。

他无意间一瞥，脚步停住了。玻璃里的人，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格子衬衫，背着一个磨损了边角的双肩包，头发因为出油而贴在头皮上，显得更加稀疏。眼袋很重，法令纹深陷，神情里全是散不掉的疲惫。他看着那个人。那个人也看着他。原来，这就是现在的我。一个四十多岁，被卡住的男人。他站了很久，直到一个骑着电动车的外卖员在他身边按了下喇叭，尖锐的电子音将他惊醒。

他才像一个提线木偶般，重新挪动了脚步。通往小区的路不长，今天却觉得格外远。每一步，都像踩在沼泽里。2 无声的战场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开了。玄关的感应灯没有亮，他抬手按了一下墙上的开关，也没反应。灯泡彻底坏了，已经坏了快一个星期。

客厅里只有电视的光亮，妻子李慧陷在沙发里，屏幕的光在她脸上明明暗暗。

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刚刚结束，正播报着一些宏大而遥远的新闻。“回来了。”她说，眼睛没离开电视。“嗯。”陈峰弯腰换鞋，把磨脚的皮鞋换成柔软的拖鞋，脚后跟传来一阵解脱的轻松。他把包放在鞋柜上，发出一声闷响。“饭在锅里，自己盛。

”李慧又说了一句，语气和上一句一模一样，平得像一条直线。餐桌上，放着一副吃过的碗筷，没收。旁边两个盘子用透明的塑料罩盖着，罩子上凝着一层薄薄的水汽，看不清里面的菜色。陈峰走过去，没有立刻去厨房，而是先问了一句：“陈烁呢？作业写完了吗？”李慧的目光终于从电视上移开，落在他脸上。

那目光很平静，平静得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我管得了他吗？说一句顶十句，你自己去说。他的事，我不想管了。”说完，她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

电视里立刻传来一阵夸张的争吵声，是部家庭伦理剧，婆婆正指着儿媳的鼻子骂。

陈峰没再说话。他转身走向儿子陈烁的房间，门紧紧关着。他站定，能听到里面传来模糊又急促的键盘敲击声，像一阵短促的冲锋。他抬起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敲门。里面的声音瞬间停了。“干嘛？”儿子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很不耐烦，带着被打扰的恼怒。陈峰推开门。房间没开灯，窗帘也拉着，只有电脑屏幕发出幽蓝的光，照亮了儿子半张青春痘丛生的脸。陈烁戴着巨大的头戴式耳机，身体前倾，紧盯着屏幕。

桌上散着几本摊开的练习册，但笔盖得好好的，放在一边。“作业写完了？”陈峰走过去，声音压得很低，试图让谈话不演变成争吵。“就差一点了。”陈烁头也不回，鼠标点得飞快。

陈峰的目光落在屏幕上，那是一个他完全看不懂的游戏画面，五颜六色的人物在释放着各种光效，激烈地厮杀。他看到屏幕右上角的时间，七点十五。

“先出来吃饭。”“等我打完这局。”陈烁的语气开始急躁，“快了，就几分钟，这局很关键！”陈峰沉默地站在他身后，像一个监工。

房间里只有鼠标的点击声和儿子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几分钟后，屏幕上跳出一个巨大的、血红色的“失败”。陈烁烦躁地“啧”了一声，把鼠标重重地在鼠标垫上一甩，但立刻又捡起来，熟练地移动到“再来一局”的按钮上。

陈峰的耐心在那一瞬间耗尽了。他伸出手，绕过儿子的肩膀，直接按向了电脑主机的电源键。

屏幕，瞬间黑了。风扇停转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陈烁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一把摘掉耳机摔在桌上。“你有病啊！”他吼道，眼睛因为愤怒而瞪得通红，声音因为变声期的缘故有些嘶哑。“你再说一遍？”陈峰的声音冷了下来。“我说你有病！

每次都这样！”陈峰扬起了手，手掌在空中绷紧。陈烁梗着脖子，没有躲，反而把脸往前凑了一点，眼神里全是挑衅。手掌在半空中停住了。

陈峰看着儿子那张既像自己又充满陌生的脸，那上面的倔强和怒火，让他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手臂一点点僵硬，然后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力地垂下。“砰！

”陈烁转身，猛地拉开房门，又狠狠地甩上。门框剧烈地一震，墙上贴着的一张动漫海报飘飘悠悠地掉了下来，盖住了地上的练习册。陈峰站在一片漆黑里，只有门缝下透进一丝客厅电视的光。

他能闻到房间里属于青春期男生的、混杂着汗味和灰尘的独特气息。他走出去。

李慧还坐在沙发上，电视剧的声音开得很大，女主角正在声嘶力竭地哭喊。

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在他走过时，轻轻叹了口气，关掉了电视。那声叹息，和随之而来的寂静，比刚刚父子间的争吵更响。陈峰走到餐桌旁，掀开冰冷的塑料罩。

里面是半条烧鱼和一盘炒青菜。菜已经凉透了，鱼身上凝着一层厚厚的、白色的油。

他拉开椅子，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口米饭放进嘴里。米饭是硬的，冰冷的。

他咀嚼了两下，什么也咽不下去。3 昨日的重量陈峰在餐桌前坐了很久，直到饭菜彻底冷透，他也没有再动第二口。他起身，把没动过的饭菜倒进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