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山雾里茶清明前的雨雾把茶山泡得发潮，鹿鸣踩着石板路上的青苔往上走时，竹篮里的空陶罐撞出细碎的响。手机导航在“迷魂岭”三个字上跳了三下，彻底变成了灰色——这是她第三次迷路了。外婆的阿尔茨海默症越来越重，上周突然攥着她的手喊“野茶”，老中医说清明前的野山茶能安神，是外婆年轻时最常喝的。

鹿鸣揣着外婆褪色的旧照片来寻，照片里的老茶树长在云雾里，和眼前这片连成片的绿一模一样，可她就是找不到下山的路。“这茶得用山泉水炒，柴火要松木的。”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鹿鸣一跳。她回头看见个男人蹲在茶丛前，指尖捏着枚刚冒头的芽尖，雨珠顺着他的发梢滴进洗得发白的工装夹克领子里。他没抬头，手指在茶枝间游走，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去年我在这儿搭了土灶，炒的茶能存到冬至。

”鹿鸣攥紧竹篮把手：“你知道下山的路吗？我外婆等着茶入药。”男人终于回头，眼睛亮得惊人，像山涧里刚融的冰。他站起身时带起一阵茶香，指了指西边的竹林：“顺着竹林走三里，见着老银杏就到村口了。”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塞过来，“这是去年的陈茶，先凑合用。新茶明早我给你送过去。

”油纸包带着体温，鹿鸣摸到里面茶叶的纹路，突然想起外婆照片里的手——也是这样，总能把茶叶烘得暖烘烘的。她问他名字，他说“陈浩”，又反问她，她脱口而出“鹿鸣”，说完才想起这名字是外婆取的，说她出生时窗外有鹿叫。“鹿鸣，”陈浩重复了一遍，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下，像在回忆什么，随即又舒展开，“挺好的名字。”第二天清晨，鹿鸣在老银杏下等到了陈浩。他背着竹篓，里面的新茶还带着温热的烟火气，竹篓边挂着个铁皮水壶，印着模糊的“卫生院”字样。“炒到后半夜，”他把茶倒进她的陶罐，“山泉水泡，别用自来水。”鹿鸣要给钱，他却摆手：“等外婆好起来，陪我喝杯茶就行。”外婆喝了野茶，当晚真的睡安稳了。

鹿鸣兑现承诺，带着自家做的桂花糕去茶山。陈浩果然在土灶边添柴，火光映得他侧脸轮廓分明，灶上的铁锅冒着白汽，茶香漫过整个山坡。

她看见灶边摆着本翻旧的《本草纲目》，书页上画着密密麻麻的茶草图，旁边的字迹却被水洇得模糊。“你以前是医生？”鹿鸣指着水壶问。陈浩添柴的手顿了顿，火星子溅出来烫了他的指尖，他却像没感觉：“不是，我爸以前是村医，这是他的。

”他转移话题，“帮我递下竹筛？”鹿鸣没再问。她坐在灶边的石头上，看他把炒好的茶叶倒进筛子，手腕转动的弧度均匀得像刻在骨子里的习惯。雨停了，阳光穿过树叶洒在他身上，灰尘在光柱里跳舞，倒像是幅安静的画。那天她待到傍晚，临走时陈浩塞给她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野菊花：“泡水喝，明目。”之后鹿鸣常来茶山。

有时帮他采茶，有时只是坐在灶边看他炒茶，听他讲山里的事——哪棵树上有松鼠窝，哪片草里藏着野兔，哪块石头下的泉水最甜。她发现陈浩话少，却记得她的所有细节：知道她怕虫，每次都提前把她坐的石头周围的草除干净；知道她喜欢桂花，特意在灶边种了棵小苗；甚至记得她喝奶茶要三分糖，不加珍珠。清明过后，山花开得漫山遍野。陈浩采了束粉白的野山茶，插在她的陶罐里。“等花谢了，就该采夏茶了。”他说，指尖擦过她的发梢，像不经意的触碰。鹿鸣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看着他转身去采茶的背影，突然发现他走路时左腿有点跛，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就像他藏在工装裤下的秘密，明明存在，却从不说起。

第二章 夏夜晚风茶入夏后，茶山成了绿色的蒸笼。鹿鸣每次来都带着冰镇绿豆汤，用外婆的搪瓷缸装着，陈浩则会提前在山泉里冰好西瓜，用井水镇着。

他们常在傍晚坐在老银杏下，分吃一块西瓜，看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

有天鹿鸣带来个保温杯，献宝似的递过去：“奶茶，我自己做的，三分糖。”陈浩愣了愣，接过杯子时手指碰到她的，像被烫到似的缩了下。温热的奶茶顺着喉咙滑下去，茶香混着奶香漫开，他突然咳嗽起来，眼眶泛红。“怎么了？”鹿鸣慌了，伸手要拍他的背。

“没事，”陈浩按住她的手，掌心的茧子蹭过她的指腹，“太烫了。”他喝得干干净净，连杯底的椰果都刮着吃了，“比县城奶茶店的好喝。”鹿鸣笑了。从那天起，她每天都换着花样做奶茶：今天加芋圆，明天放烧仙草，后天煮了焦糖珍珠。

陈浩的竹篓里渐渐多了个保温杯，他巡山时带着，渴了就喝一口，竹篓边的“卫生院”水壶反倒闲置了。七月的一个暴雨天，鹿鸣正在给学生上语文课，突然接到村长的电话，说外婆在村口摔了。她疯了似的往回赶，到医院时外婆已经醒了，攥着护士的手喊“陈浩”，把鹿鸣的心揪得生疼。“外婆一直喊这个名字，”护士说，“是不是家里人？”鹿鸣眼眶红了。她掏出手机想给陈浩发消息，却发现他已经发来十几条未读消息，最后一条是十分钟前的：“我在医院门口，带了野山茶和热水。”她冲到门口，看见陈浩站在雨里，浑身湿透，怀里抱着个布包，里面的茶叶用塑料袋层层裹着，一点没湿。他左腿的跛痕更明显了，裤脚沾着泥，显然是从茶山跑下来的。“我听村长说的，”他把茶递过来，“泡给外婆喝，安神。

”鹿鸣突然想起前几天在他木屋看见的药瓶——标签磨掉了，只剩“布洛芬”三个字。

她抓住他的胳膊：“你是不是腿疼？”陈浩的脸白了下，抽回手：“老毛病，没事。

”外婆住院的那几天，陈浩每天都来。他不进病房，就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有时带刚炒的茶，有时带外婆爱吃的蒸南瓜，都是趁鹿鸣出来打水时塞给她。有次鹿鸣起夜，看见他在护士站帮着换输液瓶，动作熟练得让护士都惊讶：“陈师傅以前干过医护？

”他含糊着应了句，看见鹿鸣，转身就走。鹿鸣追上去，在楼梯间抓住他：“你到底是谁？

为什么会这些？”陈浩背对着她，肩膀微微发抖。过了很久，他才低声说：“我以前是外科医生。”鹿鸣愣住了。“三年前，”他的声音像被雨泡过的木头，“我做了台手术，病人没下来。家属闹到医院，说我操作失误。后来我就辞职了，左腿是那时候被家属推下楼梯摔的。”他转过身，眼睛里蒙着雾，“我爸走得早，就剩我一个人，躲到这儿当守林员，挺好的。

”鹿鸣看着他眼底的红，突然想起外婆的话：“人心里的伤口，得用时间慢慢敷。

”她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那不是你的错。”陈浩没说话，只是递给她个暖水袋：“给外婆捂手，山里的水灌的，暖得久。”外婆出院那天，陈浩租了辆三轮车，铺了三层棉垫。路上他从口袋里掏出颗奶糖，是草莓味的：“甜的，你吃。”鹿鸣剥开糖纸塞进嘴里，突然发现他的手指上有道很深的疤痕，像被手术刀划的。

“这疤，”她轻声问，“是做手术时弄的？”陈浩的手指蜷了下：“是。”他没多说，只是用力蹬了下三轮车，风把他的话吹得断断续续，“以前总给病人糖吃，说甜的能减轻痛苦……”鹿鸣攥着那颗糖，突然觉得嘴里的甜都变成了涩。她知道，这个夏天的奶茶，不仅暖了他的胃，更暖了他那颗冻了三年的心。

第三章 秋叶落满衣立秋那天，鹿鸣收到个快递。打开是件藏蓝色的秋衣，纯棉的，针脚有点歪，领口绣着个小小的“鹿”字。附了张纸条，是陈浩歪歪扭扭的字：“山里冷得早，城里也该凉了。”鹿鸣抱着秋衣贴在脸上，闻到淡淡的松木味——是他土灶的味道。她想起前几天跟他视频，随口说办公室空调开得足，没想到他记在了心里。周末鹿鸣回村，特意买了陈浩爱吃的糖炒栗子，用牛皮纸袋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