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登基二十年，后宫美人无数。然却子嗣稀少，皇子皇女总共不过十名。

我是父皇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嫡出血脉。今日是我二十八岁生辰。

亦是他下旨杀我的日子。01我出生时，父皇尚未登基。那时，他还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

二十四岁才得了齐王的封号。齐王府的后院里，也唯我母亲一人。父皇给母后的海誓山盟，大抵够出十个话本子了。若是真能如此夫妻恩爱下去，也是一桩美事。只是悲哀的是，母后信了，而父皇变了。夺嫡的斗争太过猛烈，一连夺走了数十个叔伯的性命。

皇祖父数量庞大的子嗣群体，只四年的功夫，就被残杀得不剩什么。父皇命好，在三选一的概率里，成了继位人选。册封东宫太子的圣旨，和赐侧妃美人的口谕一道下来。

齐王府和恩爱的齐王夫妇成了过去。我一下多出了许多庶母。然后没了疼我的亲爹。

我不怪后宫的女人，因为她们没得选。可我很难不怪父皇，因为他的选择太多了，多得我都不知道，他为何偏偏选中最伤人的那种。母亲生我时伤了身体，再难有孕。

父皇从每月一次的例行团圆，变成了两月、三月、半年一次。登基那晚，父皇抱着林美人喝酒，醉后说皇后再不能生育，不值得浪费时间去看。林美人娇艳跋扈，恃宠而骄，总爱跟后妃作对找茬。可就是如此的人，在听了皇帝轻贱发妻的话后，也敛了笑容，没有应声。二皇弟出生时被脐带缠住腿，天生跛脚。父皇却将他扔到围场，逼着他猎熊祈福，以示皇家仁慈天威，安慰百姓。我求了出身将门的贺贵妃，让她父亲放我入围场。我找了七天七夜。终于在泥沟中，寻到濒死的皇弟。六皇妹面容有毁，吓到父皇，被父皇勒令不得出现于人前。于是六皇妹的闺楼被钉紧门窗，只留一个一尺宽高的洞，将东西送进送出。十二年里，皇妹能看到的只有这么一方天地。

因为久不能与人说话，被憋成了哑巴。我和其余弟弟妹妹约好，日日去陪她说话，为她描绘外面的世界。看守的太监宫女，也心生怜悯，从未揭穿于我们。

秦贵人父亲含冤而死，秦贵人求父皇明察，被父皇打入冷宫。我暗中安置秦家族人，帮秦贵人母亲寻医治病。直到半年后，父皇酗酒发疯。秦贵人才知道，当今陛下为了给奸臣出气，亲手制造了她父亲的冤情。奸臣李芷谄媚君上，为祸朝野。

鼓动父皇升赋税增徭役。税率年年攀升，民间贩儿卖女，百姓苦不堪言。

州府年报的折子却还写得天花乱坠，将摇摇欲坠的天下描述成太平盛世。父皇无视忠臣劝谏，宁信欺骗之语。修桥建路筑边防的银子一笔笔往下拨，这些钱连皇城都未出，就从国库转手进了李芷的私库。那一年冬天，格外地冷。我带着赈灾的队伍一路走去，只见尸横遍野，更甚边疆战场。漫天飘雪，压塌了御花园金玉宝石砌成的亭台。

连老天都看不过眼，为父皇的暴戾昏庸降下惩罚。南方旱灾，北方暴雨，六月飘雪，十月虫灾。君主无能，却要百姓受罪。众人咒骂父皇昏庸，朝臣心生不满，欲站队皇子拥立新君。十个皇子皇女中，二弟醉心制香，三弟才学平庸，四妹外家叛国，六妹沉迷机关，另四个弟妹年纪尚小。唯我与五弟身子康健，也最受朝臣青睐。我性子宽厚，做事公道，擅精用人之术，虽是女儿身，也有近半数人支持。

五弟母亲贺贵妃曾是身披铠甲的女将军，出身镇国公府嫡支，功绩卓著。后被父皇一见钟情，强娶回宫，生下五弟后，郁郁而终。五弟外家镇国公贺家势力强大，带领多数武官支持五弟。

被父皇轻贱了二十年，若说我没有登基上位的野心，定是傻的。我想要权势，想要继位父皇，做一个万民爱戴的好君主。就是这样，惹恼了父皇。

在林相和镇国公第九次争执立我还是五皇弟为储君。在与五皇弟外家镇国公府有关的宫女，来我书房洒扫后。时隔二十年，父皇出现在我书房，放下一个巫蛊娃娃。然后亲自污蔑我，判我入狱。我在牢中每多待一个时辰，罪名就能多上十条。现在是我被抓的第二天凌晨，也是我的二十八岁生辰。我平静地接过圣旨，心中没有一丝波澜。早就清楚会有今日，连失望、惊讶都难以演出。宣旨的太监，发出低低的泣声。他身后带刀的亲卫，亮着泛冷光的刀，凝视着我即将走到尽头的一生。我接过毒酒，一饮而尽。失去意识前，还笑着安慰小太监。

“没了我这样剥削民众、欺男霸女又偏信奸佞、是非不分、迷信愚蠢的祸种，想必能天下太平了。”02永宁公主狱中饮毒自尽一事很快传遍京城。

父皇将我的遗骨藏起来，请十二位巫师做法。让我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我猜到自己死后，京城会掀起波澜。但没想到最先发作的，竟是后宫众人。

二弟怎会料到一朝天子，会亲自动手污蔑亲生女儿。于是信了五弟要害我，而夺得皇位的说法。他和三弟、四妹气势汹汹前去地牢，要见前一夜打扫的宫女。

还准备了十八般招数刑讯逼供。可到时看到的是宫女凉透的尸首，和用里衣撕扯捆绑出的‘白绫’。三弟冲到牢门前。双手扶着木柱，指尖用力到泛白。

“贱人！你怎么敢这么轻易的死！阿姊的命，岂是你能以一换之！”四妹抢过守卫的钥匙，闯了进去。将那已经僵硬的尸体拽起，拔下自己的发簪，狠狠扎进心口。三弟扑了上去，一同泄愤。二弟质问守卫，是否有人逼迫宫女自尽。看守宫女的守卫承过二弟恩情，并未隐瞒。“回殿下，从此人被关进来，就只接触过我，我气她谋害永宁公主，就、就没给过吃食和水。今晨告诉她公主被害，没想到转头她就自尽了。”“就没人审过她？

”我的灵魂漂浮在阴暗处，欣慰地点头。二弟问到点子上了。在我房中搜到禁品，身边的宫女肯定都会被囚禁审问。但这么可疑的人，却没有派人问话，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诡异。“二哥！”四妹突然喊道，“你快来。”二弟跛脚，走得快起来就会重心不稳，他踉跄着站定。“怎么了——”话音刚落，他顺着四妹手指的方向怔愣住。那是勒死宫女的白色布条。一头系在牢房的窗户栏上，一头套在她的脖颈处。宫女接触不到外界，寻死都只能用自己的里衣。可这里衣的布料，哪是普通宫女能用得起的。或者说，整个镇国公府，乃至站在此处的皇子皇女们都用不得。

这是垂月丝，材质最为柔软亲肤，每年只产十匹，都被用来制作皇帝寝衣。三弟还浑然不知，看着哥哥妹妹解布条的动作，下意识伸手帮忙，一起将布条拆开，拼成原本的形状。

我蹲在他们身边，看着与父皇身形一致的寝衣。叹了口气。人死了，总是有很多感慨和惋惜。

我已然能想象到父皇当初骗宫女的样子。满嘴海誓山盟，卖惨骗人，还搞送寝衣的小花招。

真是不知廉耻。也是真的心狠手辣。陷害我，污蔑我，杀了我。

一切都结束在不到半天的时间里，根本不给我的人救助机会。我又在叹气。

希望五弟能尽早继位，总好过让如此昏庸暴戾之人，在高位上继续为祸天下。

五弟不是心思狭隘之人，定会善待兄弟姊妹和后宫诸人，以及站队我的文官集团。

三弟终于反应过来。猛地起身，带起的风将我吹离三丈远。魂魄是如此轻飘飘，随时可以消散。“我要杀了他……”三弟喃喃自语，对着御书房的方向，眼里燃起仇恨的火焰。“他是畜生，是混蛋，他杀了阿姊，我要为阿姊报仇！”他冲出去，要抢守卫的刀。四妹抱住他的腰，将他拦在原地。满眼是泪。“让我去，我生来是个短命鬼，太医断言我活不过二十岁，今年是我的最后一年，就当做我的遗愿，让我亲手杀了那禽兽。

牢中光线阴暗，二弟的脸陷在阴暗中，看不清神色。“阿姊为我们遮风挡雨，不是让你们去送死的，该死的另有其人。”03父皇好色残暴，为了享乐，从东宫起就常年服用李芷进贡的助兴药。这药对他没副作用，但对子嗣影响极大。

美人如云的后宫，二十余年只有十个皇子皇女。除了在齐王府时生下的我，九个弟弟妹妹中有八个异于常人。二弟跛脚，三弟愚笨，四妹寿短，六妹生来面部如被灼烧。

最小的四个弟弟妹妹从小就是药罐子，外头风稍微大点，必然生病发烧，情绪激动，便咳血不止，身体极为柔弱。我母亲受不了父皇的行为，临死前，一碗断子汤了断了父皇的孽行。父皇知道真相后尝试报复，将母亲从坟冢中掘了出来，扔到荒郊野岭任野狗啃食。幸而我一开始就将母亲的遗体送回外祖老家，换了腐蚀的死囚尸体。活着时，我总以为弟弟妹妹们还年幼，总是想要保护他们。

现在的我变成了飘渺的灵魂，什么都做不成，只能在阴影中无声地存在。多数时间，我晚上在宫中各处乱走，白天蹲在学堂书架下，看着弟弟妹妹们读书学习。

我死后的第二十天晚上，我照例走到六妹紧闭的房门前。二十天见不得光的鬼日子，我有些过够了。我无力影响真实发生的一切，只能痛苦地看着我爱的人为我伤心。

我坐在六妹房中榻上，看着她辗转难眠的背影，一同变得躁动。直到天将将亮，她方才睡着。

阳光还不算强，我该离开了。就在我要穿墙而过的瞬间——“永宁……阿姊。

”我的心一瞬间提到嗓子眼。回身，六妹还在睡觉。梦中呓语，一遍遍呼唤我的名字。

她缩在床的角落，看着像是被丢弃过的小狗。连梦中都害怕被落下。我喉中哽咽。

脚步定在原地，无法离开。我回到床边，明知碰不到，还是把手贴着她放。

我给她哼唱她爱听的童谣，好似过去许多次陪伴她午睡。好似我们还坐在木桌旁，津津乐道说着京中诸事。“阿姊……我们……报仇……”我听清三个词，别的都消失在外面微弱的风声之中。报仇？比起报仇，我更担心他们的安危。

我附在六妹耳边，还想再多听到什么。可她忽然止住梦话，鼻子微动。下一瞬，我们四目相对。我一个鬼被吓得连连后退。她坐起身，环视房间。犀利的目光渐渐迷茫，鼻尖似乎还能闻到属于我的幽微香气。六妹去桌边掏出图纸，熟练地演示测算。

那是御花园的地图，上面标注着入场时辰，一人从东北方向进入，沿着蜿蜒的花道行走。

定点在御花园重建的奢华亭台内。错开一刻钟，另一人进场。另一张是戒指形状的机关图。

能够射出极小的石子，速度快，足以让受伤部位瞬间麻痹。六妹再三确定流程无误，又试验了几十次戒指的使用，将图纸烧毁。门外响起三长三短的叩击。小窗口打开，有人送来早饭，六妹将戒指给对方示范使用。那双瘦小苍白的手接过，又是我熟悉的声音。

“六姐，等我们的好消息。”“别去……”我的嘴巴张张合合，却无法发出真正的声音。

听着外面八妹越走越远的声音，我跟了上去。顾不得阳光带来的灼烧感，一路来到御花园。

此时刚下早朝，秦妃和林妃在父皇一左一右，正拌嘴要父皇分花。八妹凑了过去，十岁孩童的身体，随意穿梭在所有人之间。远远看去，真像是温馨的一大家子。奢华亭台内，摆着昨晚刚盛开的美丽花卉。林妃还是美人时就爱跟后妃斗嘴，秦妃更是刚正不让的性子。

如今吵得不可开交，父皇爱看女人吵架，爱看别人依附于他的裁决。还装模作样地思索起来，要如何分。“这花是秦妃先要的——”林妃美人嗔怒，附在父皇身上，“陛下~秦姐姐又不爱花。”“林妹妹真够霸道的，你还管得着我的喜好？

”“陛下~”父皇被喊得心飘飘，“行行行，就给你了，秦妃去再挑些别的。”“陛下，李芷李大人有事禀报。”“传进来吧。”政事父皇早已脱手，都交由我、五弟、李芷、林相、镇国公五人分管。李芷找他，定是为了父皇的私事。

像是又找到何种美人、何种神药，或是百姓又给他写了何种歌功颂德的民谣诗词。

李芷下了早朝就去御书房，还是晚了林妃、秦妃一步。一路跟到了御花园，手中事实在着急，必须即刻上报。“陛下，臣有要事报。”李芷迟疑着看向林妃、秦妃。林妃更加紧贴父皇，手搭在父皇耳边说悄悄话，逗得父皇乐开花。对李芷的暗示也就没当回事儿，“但说无妨。

”“秉陛下，西苑今早走水，连人带房被烧得精光。”父皇推开林妃，猛地起身。

西苑是他养的外室，皇祖父的遗孀——容太妃。皇祖父死后，太妃等人被遣去皇陵守墓。

三年前，父皇祭祖，与年纪相仿的容太妃勾搭到一块。后把人挪到西苑偷情。

此事知道的人甚少，李芷帮父皇把尾巴处理得很干净。还是二弟一次出游，偶然碰到容太妃，一路跟踪才发现惊天秘密。就在霎那间，一只蜜蜂从李芷裙角脱落，突然靠近父皇。“啊。

”父皇短呼出声，众人反应过来时，蜜蜂已经叮了下去。一阵混乱。八妹趁机使用暗器，对准父皇的膝盖。父皇又是一阵麻痛，以跪趴的姿势伏到李芷身前。全场寂静。

当朝天子失仪，跪了臣子。还是我父皇这样小肚鸡肠、自尊心极强的阴险之人。

李芷顿觉脖子发凉，赶紧跪下去，伏得比皇帝还低。父皇看李芷的眼神冷得刺骨。

耳朵肿得吓人。八妹指着父皇的耳朵，哭道：“李芷，你将什么东西带入了皇宫，父皇若有丁点不适，要你全家人头来赔。”我目睹全局，内心泛起波澜。

连太阳透过树的缝隙，燃烧我的肩膀，我都浑然不觉。刚林妃贴近父皇时，往他身上抖了粉状物。秦妃为林妃做遮挡。六妹设计图纸，八妹攻击父皇。容太妃住处被烧，是二弟联合其他弟妹做的。我感动于后宫众人为我抱不平。却又觉得悲凉。

原本该在我庇护下，迎来灿烂安稳生活的人们。因为我的突然离世，被迫去做腌臜事，与天下最有权势的人站在对立面。父皇和李芷的同盟并不是一两次冲突就能断开的。

我也尝试过陷害李芷，离间他二人，但都比不过牢固的利益同盟。李芷需要钱，父皇需要伏低做小的全能帮手。他们之间的目的出奇一致，只要能坐稳皇位，骄奢淫逸，父皇才不在乎天下人死活。只要能收敛钱财，独得圣心，李芷才不要脸面。

“报——”又来个传信兵，一脸正色，对着跪趴在地的皇帝和李芷，面不改色，完成传信。

“报陛下，五皇子大胜，现已到城门外，等候陛下传旨觐见。”父皇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04五弟竟然不经传召，私自返京。李芷爬起身，立时安排。

宫女将皇帝搬到寝宫，请太医。他召集五城兵马司，加强巡防，另手书一封，去禹州请驻兵支援。李芷派了与镇国公有交情的王侍郎出城接人。父皇醒来时，王侍郎已被五弟的人八抬大轿送到宫门外。王侍郎战战兢兢来到御书房，腿抖得像筛糠。

刚要跟皇帝汇报，一抬头就看到皇帝偏瘫的半边脸。王侍郎腿软到直接跪下。“陛下，五皇子、五皇子他——”“那个孽种怎么了？你快说啊！”“五皇子让随行人员全都披麻，悼念永宁公主。京城外飘满了纸钱香灰，光是念经祈福的和尚都有上百个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