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将那个饱满金黄、散发着热带甜香的芒果塞进我手里时，指尖还在微微发颤。“夕夕，知道你喜欢，妈特意给你留的，最后一个了。”她声音压得低，眼神却不住往门口瞟，像一只受惊的鸟。我握着芒果，果皮细腻光滑，沉甸甸的。这种昂贵的水果在我家并不常见，每次出现，总是以这种隐秘的方式进入我的手中。童年时，我会为这份“独享”而雀跃，如今却只感到指尖发凉。牙齿刚陷入香甜的果肉，门锁咔哒作响。

夏天赐搂着他的女友站在门口，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瞬间钉在我手上的芒果。“夏七夕，你饿死鬼投胎吗？”他声音尖利得划破客厅虚假的宁静，指着我的鼻子，“我发工资特意给爸妈买的水果，全进你嘴里了！连个核都不剩是不是？

”母亲慌忙上前：“天赐，怎么说话呢！姐姐难得回来……”“难得回来？”夏天赐嗤笑，一把甩开母亲试图安抚的手，“她是难得回来搜刮一趟吧！从小到大，家里什么好的不是紧着她？现在连我买给你们的都要抢？”他女友婷婷站在一旁，神情尴尬又带着几分探究的怜悯，显然是站在夏天赐这边，怜惜他这个“备受委屈”的儿子。

父亲从沙发上站起来，习惯性地打圆场：“好了好了，一个芒果，至于吗？夕夕，你也是，吃就吃了，别惹你弟不高兴。”又是这样。永远是这样。芒果的汁液黏在指尖，甜腻得发苦。

夏天赐胸膛剧烈起伏，眼圈发红，像是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委屈终于决堤：“今天必须算清楚！

爸妈，你们自己说，从小到大，你们偏心她多少？以前我小，我不懂，现在我有对象了，要成家了，我得让婷婷知道，我不是天生就该受委屈的！”他猛地拽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算！夏七夕，今天咱们就把账算明白！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小公主’到底多占了这个家多少便宜！”母亲急得去拉他：“天赐！都是一家人，算这么清干什么？妈给你钱，你现在就去买，买一箱行不行？”父亲也皱起眉，语气却软了下去：“夕夕，你看……你弟确实不容易，要不……你随便补偿他点？你条件好，几十万对你也不算事儿。”我看着他们一唱一和，心脏像被浸在冰水里，缓缓下沉。

那点残存的、对亲情的不舍幻想，终于碎裂。“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陌生，“算。

”夏天赐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答应得如此干脆，随即嗤笑：“装！继续装大方！

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我从初中开始，就把爸妈在我身上的每一笔花销都记下来了。

”我看着他瞬间僵住的表情，补充道，“账本就在储藏室最里面的铁皮柜里。

”客厅霎时死寂。父亲猛地咳嗽起来。母亲脸色煞白，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夕夕！胡说八道什么！哪有什么账本！一家人算什么账！妈错了，妈给你弟钱，这事算了，算了啊！”她的恐慌如此真实，几乎要满溢出来。

夏天赐看着他母亲的失态，像是得到了某种印证，勇气再度回归，甚至变得更加愤怒：“妈！

到了现在你还护着她！让她拿！我今天非要看看，她是怎么把咱家啃空的！”他堵在门口，像一头发怒的幼兽，捍卫着他自以为被夺走的一切。我没再说话，转身走向阴暗的储藏室。

灰尘在光线中飞舞，那个墨绿色的铁皮柜静静立在角落，锁孔都有些锈了。钥匙我一直藏着，像藏着一个不愿面对又不得不准备的真相。拿着那本略显陈旧的硬壳笔记本回到客厅时，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夏天赐一把夺过账本，哗啦啦地翻，嘴里不停：“好啊，记得真仔细！

来，先从吃的算起！小时候每次吃面，你碗里都有鸡蛋，我呢？我连蛋腥味都闻不到！

你知道这对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造成多大伤害吗？我到现在看见鸡蛋都心理性反胃！

”他女友婷婷适时地递上一张纸巾，看他擦并不存在的眼泪，眼神充满心疼。我等他表演完，才缓缓开口：“你三岁那年，偷吃了半个水煮蛋，全身起红疹，呼吸困难，差点休克。

医院诊断是严重蛋清过敏。病历还在爸妈卧室五斗橱最下面那个抽屉里，你要看吗？

”夏天赐的控诉卡在喉咙里。他猛地转头看向母亲。母亲眼神躲闪，嘴唇嗫嚅着：“是……是有这么回事……医生说得吓人，妈后来就不敢给你吃了……”“就算鸡蛋是误会！”夏天赐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那面呢？你的碗永远比我的大一圈！面总是比你多！这总是偏心吧？”“是，我的面比你多。”我点头。他像是打赢了一仗，得意地看了婷婷一眼：“看！我就说！

爸妈就是偏心她！”“因为我的碗里，只有面。”我补充道，声音不大，却像按下了静音键，“你的碗底，永远埋着厚厚一层肉丝。爸妈说，家里穷，鸡蛋和肉不能兼得，我是姐姐，该吃鸡蛋，长个子。弟弟小，该吃肉，长力气。”我永远记得那个中午，我想把自己“多得”的面分给他一半时，他警惕地护住碗的样子，以及那不经意间瞥见的、油光锃亮的肉丝。夏天赐愣在原地，张着嘴，半天发不出一个音。

“那、那是怕你吃多了胖！女孩子胖了不好看！”母亲急急地辩解，声音发虚。

连婷婷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好，就算吃穿上是小事！”夏天赐强行跳过这个话题，声音更响，仿佛这样就能掩盖动摇，“那上学呢？你上了大学！我呢？我第一年没考好，只能复读！这总没错吧？”“是啊夕夕，”父亲接话，带着一种无奈的语重心长，“爸妈供你上大学不容易，虽说是师范，学费低，但那也是钱啊。你弟复读，家里更是紧张……”“我高考623分，省排名前一千。”我打断他，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凝固的空气上，“我能上我想去的那所985，学我最想学的物理。录取通知书下来前，我的志愿被改了，第一志愿到最后一个志愿，全变成了本地的师范院校，免学费，还有一笔一万二的入学奖学金。”我看向母亲：“妈，你说舍不得我走远，怕我照顾不好自己。”然后转向夏天赐：“那笔奖学金，在我卡里停留了不到二十四小时，就转到了妈手里。第二天，你的复读班就交了两万的学费。需要我把银行流水调出来吗？

”夏天赐彻底懵了：“不可能……爸说是找姑父借的钱……”“你复读第二年，勉强够着三本线，爸妈给你买了上万的手提电脑，全身名牌运动服运动鞋。

”我不带情绪地继续，“那时候我打电话回家，想要两百块钱买专业必需的绘图工具，妈说，‘夕夕，你已经能自己挣钱了，家里实在困难，你弟开销大’。

”父亲的脸色变成难看的猪肝色，猛地一拍茶几：“陈谷子烂芝麻的事翻出来有意思吗？是！

我们是改了你的志愿，那是为你好！为这个家好！你看你现在不是过得挺好？嫁得也好！

要不是我们，你能有今天？”夏天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附和：“就是！

爸妈那是给你铺路！你还恩将仇报！”“我过得挺好？”我笑了，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滑下来，“大学四年，我没有一分钱生活费。暑假在餐厅端盘子，手被烫得起泡；寒假在超市搬货，腰都直不起来。同宿舍的女生逛街看电影，我在宿舍啃馒头喝白水，因为没钱。

”“大二夏天，我顶着快四十度的高烧去送外卖，晕倒在路边。是一个路人送我去的医院，垫付了医药费。因为他，我才活下来。后来，他成了我丈夫。

”我抹掉脸上的湿意：“你们知道他第一次送我回家，看到我住在堆满杂物的地下室隔间时，是什么表情吗？他知道我四年没回过家不是因为路途遥远，是因为连一张最便宜的火车票都买不起时，又说了什么吗？”“他说，‘夕夕，你以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客厅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母亲哭起来，哭得委屈又伤心：“我们养大你容易吗？你就记得这些……”“不容易。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我轻声道，“三年前我结婚，你们对外说，嫁妆是全套家电和十万黄金。”我抬起手，亮出手腕上那个沉甸甸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金手镯——母亲当年亲自给我戴上，在众多亲戚面前，说是“压箱底的好东西”。在夏天赐、父母、以及婷婷的注视下，我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剪刀，对准手镯接口，用力一剪！咔嚓！清脆的断裂声。手镯断成两截，断裂面在灯光下，清晰地呈现出外层薄薄的金色和内里廉价的银白色。“金包银。

”我把断裂的手镯扔在玻璃茶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就是那十万黄金。我的陪嫁，除了这堆东西，还有一床你们用了三年的旧棉被。”婷婷倒抽一口冷气，看着夏天赐，眼神彻底变了。“而你们，”我看向脸色惨白的父母，“在全款给夏天赐买下市中心那套两居室的时候，房产证上只写了他一个人的名字。对吧？

”这件事，我原本没想在此刻说穿。但它自己从喉咙里涌了出来。夏天赐如遭雷击，猛地扭头：“爸！妈！她说的是真的？那房子……不是说要还房贷吗？

还让我和婷婷以后一起还？”母亲张着嘴，说不出话。父亲猛地低下头。婷婷猛地站起身，脸上血色尽褪，她看着夏天赐，又看看我那无地自容的父母，声音发抖：“阿姨，叔叔……你们之前说，家里钱都给姐姐办嫁妆了，没钱给我们买房，只能付首付，贷款要我俩以后一起还……原来，是全款？还是只写了他一个人的名字？

”她像是第一次看清这一家人，连连后退：“你们……你们一家合起伙来骗我？”“婷婷，不是，你听我解释……”夏天赐慌了，想去拉她。她一把甩开，眼神冰冷又厌恶：“夏天赐，这婚，我看没必要结了！”说完，她拎起包，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夏天赐下意识想追，脚步却像钉在原地。他缓缓转过头，目光从颓然坐倒的母亲、闷头抽烟的父亲，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是巨大的茫然、背叛，和一种信仰崩塌的碎裂感。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受尽委屈的那一个，奋力争夺着父母指尖漏下的、本就觉得属于他的爱和资源。却从未想过，他早已拥有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