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叫我毒公主。

说我心如蛇蝎，说我踩着兄弟的尸骨往上爬。

他们说对了。

三哥的惨叫声，至今还会在午夜梦回时，清晰地响在我耳边。像一首庆祝我新生的赞歌。

我从不后悔，只是偶尔会想起，在他断气前，曾声嘶力竭地问我：“萧青梧，你当真没有心吗？”

我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我好像是笑了一下，然后俯身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有过，早就被你们一口一口，啃食干净了。”

我叫萧青梧。

我的封号是“安乐”，这是父皇对我人生最大的讽刺。

自我记事起，就住在皇宫最偏远的“静尘宫”，宫墙的红漆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灰败的木头，像一张衰老又无情的脸。

我的生母曾是名动京城的舞姬，一舞倾倒了微服出巡的父皇。可惜，新鲜感过去得太快，快到她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谋个像样的前程，就病死在了这静尘宫里，只留下我和一个三品“容华”的低微份位。

我成了宫里最尴尬的存在。

一个舞姬的女儿，空有公主名号，活得却不如一个体面的宫女。

今天是我十六岁的生辰，没有人记得。

御膳房送来的午膳，是一碗见了底的清粥，配着一碟蔫黄的咸菜。送餐的小太监将食盒重重地砸在桌上，连句“公主慢用”都懒得说，瞥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轻蔑。

我没作声，默默地端起那碗粥。

还没送到嘴边，门“哐”地一声被踹开。

二皇兄顾晟，带着他那群狐朋狗友般的侍卫，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今日穿了一身织金蟒袍，腰间的玉佩光华流转，越发衬得我这静尘宫破败不堪。

“哟，九妹一个人用膳呢？吃得这么……朴素？”顾晟的语气夸张，眼神在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宫装上打转，毫不掩饰他的讥讽。

我放下碗，起身行礼：“见过二皇兄。”

“免了免了，”他一屁股坐在我那张掉漆的椅子上，椅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父皇让你去学学礼仪，你倒是学得不错，可惜啊，骨子里的东西，是学不来的。”

他口中的“骨子里的东西”，指的就是我母亲的舞姬身份。

这是他，以及宫里许多人，最喜欢用来刺痛我的那根针。

我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我所有的情绪，声音平淡无波：“二皇兄今日来，有何贵干？”

“没什么大事，”顾晟翘起二郎腿，一个侍卫立刻狗腿地递上一杯热茶，他呷了一口，嫌弃地皱眉，“就是听说，太子哥哥前几日从北境回来，给你带了件礼物？是一支北地特有的寒玉簪，通体雪白，价值连城。”

我心里一沉。

太子顾凛，是皇后嫡出的长子，也是父皇最骄傲的儿子。他与我们这些兄弟姐妹都不同，他光风霁月，沉稳内敛，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他确实送了我一支簪子，那是在宫宴上，他按例给每个皇子公主都分发了从北境带回的礼物。给我的，就是那支寒玉簪。许是觉得我可怜，又或许只是随手为之，但我知道，这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只是太子殿下的一点心意。”我低声说。

“心意？”顾晟冷笑一声，站起身，逼近我，“他顾凛的东西，你也配拿？一个下贱舞姬生的女儿，也敢肖想太子？把簪子交出来！”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的脸上。

我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知道，他不是为了簪子，他只是想羞辱我，想看我卑微求饶的样子。他嫉妒太子顾凛，就把所有怨气都发泄到我这个最没有反抗能力的人身上。

“二皇兄，那到底是太子殿下所赐……”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

我被打得偏过头，嘴角尝到了一丝腥甜。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顾晟怒骂道，“今天你不交出来，我就把你这破宫殿给拆了！”

他的侍卫们发出哄笑，摩拳擦掌地就要上前。

屈辱像潮水般将我淹没。我能感觉到血液在身体里奔涌，带着一股冰冷的恨意。我看着顾晟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他身后那些幸灾乐祸的嘴脸，一个念头在我脑中疯狂滋生。

够了。

真的够了。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生来高贵，就可以肆意践踏我的尊严？凭什么我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忍受这一切？

凭什么？

我缓缓抬起头，脸上还带着红肿的指印，嘴角挂着一丝血迹。我看着顾晟，忽然笑了。

那笑容一定很难看，带着绝望和疯狂。

“二皇兄说得是，”我慢慢地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是臣妹糊涂了。那样的珍宝，确实不是我配得上的。我这就去取来，献给二皇兄。”

顾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这么快就服软了。他得意地哼了一声：“算你识相！”

我转身走进内室。

那支寒玉簪就放在我简陋的梳妆台上，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幽幽的冷光。

我拿起它，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仿佛能冻结人心。

我没有立刻出去。

我走到床边，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小撮黑色的粉末。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她说，这是她家乡的秘药，无色无味，人服下后，会四肢无力，神志不清，像是中了邪。她说，这是让我危急时保命用的。

这些年，我一直将它视若珍宝，却从未使用。

因为我知道，一旦用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今天，顾晟亲自为我铺好了这条路。

我将粉末小心地倒进茶壶，那是我早就备好的，准备自己喝的。然后，我拿起茶壶，和那支寒玉簪一起，走出了内室。

顾晟正不耐烦地坐在外面。

我将寒玉簪用双手奉上：“二皇兄。”

他一把夺过去，在手里把玩着，脸上露出贪婪的笑容。“这还差不多。”

我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像是害怕，又像是别的什么：“二皇兄……臣妹这里只有些粗茶，方才受了惊吓，手有些抖，还望二皇兄不要嫌弃，喝杯茶，压压惊。”

我提起茶壶，给他面前的空杯倒了一杯茶。

茶水清澈，看不出任何异常。

顾晟看我如此卑微顺从，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大咧咧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算你懂事。”他放下茶杯，站起身，准备离开。

我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一步，两步，三步……

走到门口时，顾晟的脚步突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殿下！”他的侍卫连忙扶住他。

“怎么回事……”顾晟晃了晃脑袋，眼神开始涣散，“头……好晕……”

他话没说完，身子一软，就瘫了下去。

侍卫们顿时慌了神。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快！快传太医！”

静尘宫瞬间乱成一团。

我站在一片混乱之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看着瘫软如泥的顾晟，看着他那张惊恐又迷茫的脸，我的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不，还是有的。

那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快感。

从今天起，那个任人欺辱的安乐公主萧青梧，死了。

活下来的，将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我轻轻抚摸着自己火辣辣的脸颊，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

无人扶我青云志，我自踏血之山巅。

这山巅之路的第一块垫脚石，二皇兄，就由你来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