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点多，空气里已经浮动着黏腻的热意，湿漉漉沉甸甸的闷热。街边的梧桐树叶绿得发暗，一动不动，云层压得有点低，阳光费力地想钻出来，却只落下几片模糊而温吞的光晕，谈不上明媚。几个老人摇着蒲扇，坐在临街的竹椅上，看着行色匆匆的路人，用方言闲聊着，说天气闷得像是要捂豆豉一样，怕是晚半晌有一场雨要来。赵颖蹲在路边，拿着王艺菡给的红酒百乐抽，这外国烟抽起来没劲没劲的。有老人斜睨她，看她手里拿着烟，压低声音摇着头，“嘞个细娃儿哟，才好大点嘛，叼倒根烟像啥子样子！”赵颖听见了，但懒得搭理。今天是周末，王艺菡还没有醒，她自己一个人跑下来。自从那天晚上以后，她就一直住在王艺菡家里。她不想回家，嗯，那里也不能叫她的家。也许回去会是谩骂，也许回去，家里是空荡荡的，他们偶尔也会带赵子璇出门。就算是最终没有放那把火，但是好像心里的房子也被她烧掉了。她没有地方去。王艺菡家里很大很大很大很大，有很多房间，她和她说：“这么多房间，你喜欢哪个就住哪个。

”不知道王艺菡是怎么和婆婆说的，但是，婆婆笑眯眯地摸着她的头：“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她整天往外跑，我们住一起还怪无聊的，你来了正好。”眼泪无意识地流下来，赵颖说：“好。”但是她知道，这不是她的家。她不知道怎么和王艺菡说，王艺菡一定会和她说：“不是说了吗，我做你的家人，我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家。

”手指无意识地滑动手机屏幕，划过去，又划回来。给徐敏敏发了条消息：“在干嘛？

”徐敏敏秒回：“准备睡觉。”嗯，那现在就不适合去找她。赵颖很想去找徐敏敏倾诉一通，但是她又莫名觉得，倾诉完又如何呢，徐敏敏会说，那你留下来和我一起住吧？

她一想到徐敏敏顶着一张温柔的脸轻声说出这句话，就莫名其妙觉得一阵恶寒，像是恐怖谷效应，这是完全不可能出现的。划划划，倒是弹出来贺亚红的消息：“回家了吗今天？”“你爸爸”对面一直显示正在输入中，过了好几秒才又发过来：“怎么说？”“有生气吗？”她那天回到学校以后，贺亚红叫她去办公室，沉默良久，才说：“以后有我微信了，有事和我请假。”“嗯。

”她那天也不知道怎么面对贺亚红，就点点头，又沉默良久，她才从办公室出来。此刻，她盯着手机屏幕，回复：“没。”贺亚红的消息很快弹过来：“那你在哪儿？

”“上次来过我家了，还记得在哪儿吗？”二坐在出租车上的赵颖，还有一些忐忑。

她想了想，给王艺菡发消息：“不知道贺亚红找我有什么事儿，我来她家了。”三一开门，贺亚红探出半边身子，她正围着围裙，她应该是买了一条新的，是粉色的兔子，很可爱。

赵颖这时候有些尴尬，她也不知道她过来干嘛。贺亚红见是她，将门推得更开，扶了扶眼镜邀请她进来：“我正要准备做午饭，你来正好。”赵颖沉默地进来，坐到沙发上。

贺亚红的家很干净也很温馨，不同于徐敏敏杂乱的出租屋，不同于王艺菡精致而空荡荡的家，不同于总是萦绕着赵杰烟臭与赵子璇哭声的房子。贺亚红在厨房忙碌，赵颖觉得这样干坐着不太好，起身走到厨房：“老师，需要我帮忙吗？”贺亚红笑笑，“不用，马上就做好了。”油烟机嗡嗡地，两个人有点听不清彼此的声音，赵颖没有再开口。

贺亚红将油倒入烧热的锅中，油面刚刚泛起细微的波纹，她便将一大勺豆瓣酱滑入锅中。

“刺啦——”一声爆响，浓烈的辛香如同有形的气浪，猛地炸开，瞬间充满了整个厨房。

赵颖被突如其来的辛辣气味呛得喉咙发痒，忍不住侧过头，眼泪又溢满眼眶。

她想象中的妈妈也会这样做饭给她吃。不知道那位龚阿姨她会做饭吗，衣着光鲜的她大概也是会请阿姨的吧？贺亚红她微微眯起了被热气熏蒸的眼镜片后的眼睛，熟练地用锅铲快速翻炒，白色的烟雾裹挟着红色的辣意，缭绕在她身边。赵颖看着她的背影，看着粉色兔子围裙在辛辣的烟雾中若隐若现，看着贺亚红被热气熏得微微发红却专注无比的侧脸。四贺亚红的手艺比赵颖想象中还要好。

很简单的家常菜，辣子鸡丁，炝炒白菜。两个人对坐在不大的餐桌旁，除了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和偶尔就菜色味道的简单评价，再没有多余的话。

她们默契地绕开了赵杰和那个家的所有话题，气氛有些微妙的停滞，但并非难以忍受，食物的温热香气某种程度上填补了语言的空白。吃完饭，赵颖抢着洗了碗。。收拾停当，她擦干手，觉得到了该告辞的时候。“老师，那我先走了。”她说着，眼神瞟向门口。

没想到贺亚红推了推眼镜，很自然地接话：“周末作业写完了么？”赵颖一愣，下意识回答：“……还没。”“那留下来写吧。”贺亚红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早就想好的，“书房安静，正好卷子我这里多几套。”于是，赵颖又被带进书房。

书桌上摊开着贺亚红的教案，旁边给她腾出了一小块空地。

贺亚红果然找来一摞卷子一支按动笔，然后自己坐到电脑前，似乎打算继续工作。

阳光透过书房的窗户，在地板上拉出斜长的光斑。房间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贺亚红偶尔敲击键盘的轻响。赵颖对着卷子发呆，她怎么会真的来老师家里啊，她好像神经病，主动给自己找作业写的第一人。她偷偷抬眼看向贺亚红，发现对方虽然盯着屏幕，但鼠标很久没动，显然也并非全神贯注。一个不想在周末加班，一个不想在周末被看着写作业。终于，贺亚红像是下定了决心，忽然转过身来：“作业很难？

”赵颖诚实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贺亚红沉默了一下，然后站起身：“走吧。”“啊？去哪？

”赵颖有点懵。“出去透透气。”贺亚红脱下居家外套，拿起钱包和手机，“听说《侏罗纪世界2》上映了，好像还不错。想看吗？”这个提议完全出乎赵颖的意料。

她看着贺亚红，对方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镜片后的眼睛看着她。“……好。

”赵颖放下笔。周末的商场人头攒动，冷气十足，瞬间驱散了外面的闷热。

贺亚红去买票和爆米花可乐，赵颖站在原地，看着周围熙攘的人群，还有一种不真切的恍惚感。她居然和班主任一起来看电影了？？

她给王艺菡发了张图片：“虽然很令人意外，但是我确实和贺亚红来看电影了。”王艺菡：？

？？“你什么时候和贺亚红关系那么好的！？”影厅暗下来，巨大的银幕上，侏罗纪公园的标识再次出现，熟悉的配乐响起。震撼的视听效果很快将两人吞噬。

她偶尔侧头，看到爆米花桶放在两人中间，贺亚红看得也很专注，眼镜片上反射着银幕忽明忽暗的光。电影散场，灯光亮起，周围是观众们意犹未尽的讨论声。

赵颖和贺亚红随着人流走出影厅，重新回到商场明亮的光线下。“那只沧龙好厉害。

”赵颖还沉浸在情节里，她很少出门看电影。“嗯，特效做得不错。”贺亚红点点头，嘴角也有一丝未褪尽的笑意，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时那种略带严肃的神情，只是那严肃看起来比平时柔软了许多，“走吧，回家吃饭。

”五赵颖混混沌沌地又跟着贺亚红回家吃了饭，大雨滂沱里被贺亚红送回王艺菡家。回来后，王艺菡很惊讶的看着她：“她就请你吃了两顿饭？看了个电影？”赵颖点点头。

王艺菡想了想，“可能是知道你家的事儿。

”她嘟囔了一句：“那她真的还算一个可以的老师。”就没再当回事儿，给她讲没有她在的一天有多无聊，学英语多辛苦。晚上，两个人窝在一起打小游戏，贺亚红的消息弹出来：“明天来办公室，我们聊聊。”赵颖回复：“嗯。

”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六赵颖自从和王艺菡一起上学，都是踩点进班，各种食物的香气混着头油味脚臭味，令人犯恶心。她屁股刚坐到座位上，贺亚红就进来，非常严厉地扫了一眼下面的人：“把窗户打开！”说罢，看向赵颖：“你来。

”七两个人又是沉默着。贺亚红先开了口：“最近在王艺菡家里住的还习惯吗？

”赵颖点点头，“嗯。”又是沉默，赵颖见贺亚红许久说话，只好说：“老师，我走了。

”贺亚红抬头盯着她：“等等！”深吸一口气，她才又把接下来的话说完：“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赵颖：“什么？”贺亚红望着她，面容郑重而严肃：“以后不来上课给我打电话！”“不，以后不准不上课。”她扶了扶眼镜，叹了口气：“那天我去你家家访了，你爸爸有和你联系告诉你吗？”赵颖想到贺亚红去家访，不知道赵杰和张玉琴又会说什么，估计又是嫌她麻烦吧。如果她回去，应该迎来的又是一顿暴打。但她再也不会回去了。好恶心，她再也不想和她们纠缠，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贺亚红见她没有说话，又叹一口气：“ 我知道你和家里关系不太好，你爸爸确实也……不太会处理，但是没关系，等考大学就好了，你可以去别的城市，可以自己生活，会越来越好……”她没说完，就看到赵颖的泪一地一地砸在地上。她起身，将赵颖抱在怀里，“没事儿的，都会过去的。”“可是，老师，很累，很累。

”她听见赵颖的声音，闷闷地传来。贺亚红摸摸她的头发，突然又怔住，感觉有些不对劲，将赵颖推开，双手握住她的肩膀：“怎么了，告诉我。”“老师我……”赵颖哭着，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假如现在面前的是王艺菡，假如面前的徐敏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