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带着咸涩的气息，如同陈年的泪水，吹拂着王大海满是沧桑的脸庞。他站在"远航者号"货轮的甲板上，粗糙的双手紧紧握住锈迹斑斑的栏杆，望着远处渐渐清晰的海港轮廓，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激动。

二十五年了。

整整二十五年漂泊在海上，从一个懵懂少年变成如今两鬓斑白的中年人。王大海轻轻摩挲着口袋里那个已经有些磨损的丝绒小盒，里面是他用最后一份薪水买的珍珠项链。那是他在新加坡港口停留时，跑了好几家珠宝店才选中的，每一颗珍珠都圆润饱满，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林婉一定会喜欢，他想着妻子看到礼物时惊喜的表情，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么多年来，他每次出海都会给林婉带礼物，从最初的贝壳手链到后来的真丝围巾，但这条珍珠项链是最贵重的，配得上他这次永久的归来。

"老王，这次真不回来了？"大副老陈递来一支烟，眼神里满是感慨。两人并肩在海上漂泊了二十年，见证了彼此最好的年华。老陈比王大海小五岁，但看起来却比他苍老许多，海上的风霜在每个人脸上都刻下了深深的印记。

王大海接过烟，就着老陈递来的火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草的辛辣味冲入肺腑，带来熟悉的慰藉。"不回了。攒够了，该回家陪老婆孩子了。"他望着远处逐渐清晰的码头，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小峰快要大学毕业了，小雨也说要结婚了，我再不回去，怕是连女儿婚礼都要错过了。"

老陈拍拍他的肩膀，眼里有着羡慕："真好。我还得再跑五年，等儿子娶了媳妇才能退休。"他叹了口气，"这大海啊，来了就想走，走了又想回来，真是个磨人的地方。"

货船缓缓靠岸，汽笛长鸣，惊起一群海鸥。王大海是第一个拎着行李走下舷梯的。他的行李箱是二十五年前买的，已经修补过多次，但依然结实。箱子里塞满了礼物——给妻子林婉的珍珠项链，给儿子小峰的限量版球鞋，那是他在美国港口排了两个小时队才买到的；给女儿小雨的进口画笔，听说她现在是个小有名气的插画师了。每一样都是他精挑细选，用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买的。

港口还是老样子，和他无数次离开时一样喧嚣繁忙。起重机轰鸣，集装箱起落，工人们吆喝着指挥车辆。但今天，一切看起来都格外美好。连空气中弥漫的鱼腥味和柴油味都显得亲切起来。

他拦了辆出租车，报出那个在心底默念了无数次的地址。司机是个健谈的中年人，一路说着这座城市这些年的变化：哪里盖了新商场，哪里拆了老房子，哪里修了高架桥。王大海心不在焉地应着，目光一直望向窗外。二十五年间，他回来过多少次？掰着手指都能数得过来。每次都是匆匆一两个月，然后又踏上航程。这座城市对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就像个熟悉的陌生人。

"老哥是刚回来？"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他，似乎对他朴素的衣着与高档小区的目的地之间的反差感到好奇。

"是啊，这次不走了。"王大海语气轻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丝绒盒子。

车停在了一个老旧但干净的小区前。王大海多付了些车费，拎着行李快步走向三单元302室。楼道里很干净，墙上贴着各种小广告，但比他记忆中要整洁许多。他一步步走上楼梯，脚步声在安静的楼道里回荡。

站在门前，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领。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这把钥匙他带了二十五年，即使在海上的暴风雨中也不曾取下过。

"婉婉，我回来了！"他推开门，声音里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然后他愣住了。

客厅里，一个陌生男人正坐在沙发上翻看杂志。男人约莫四十岁上下，穿着考究的衬衫和西裤，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十分儒雅。他坐着的姿势很自在，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茶几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茶，还冒着热气。

林婉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看到王大海的瞬间，她手里的果盘"啪"地掉在地上，玻璃碎片和水果滚了一地。她的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微微颤抖。

"大、大海？你怎么提前回来了？不是说下周才到吗？"她的声音也在发抖，眼神躲闪不定。

王大海的目光在妻子和陌生男人之间来回移动，心中的喜悦渐渐被不安取代："这位是？"

陌生男人从容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微笑着伸出手："陈启明。您一定就是王大海先生了，常听林婉提起您。"他的握手有力而自信，眼神坦然，仿佛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王大海机械地握了握手，困惑地看向妻子："婉婉，这是？"

林婉咬着嘴唇，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大海，我们...我们需要谈谈。"

陈启明礼貌地点点头："你们聊，我先回去。"他自然地拿起外套，走向门口，临出门前还回头对林婉温柔地说："晚点给你电话。"那个语气，那个眼神，都透着说不出的亲昵。

门关上的那一刻，王大海终于反应过来，心中的不安变成了恐慌："他是谁？为什么会在我们家？"

林婉跌坐在沙发上，双手颤抖着从茶几抽屉里摸出一包烟，点了一支——王大海从来不知道她会抽烟。她抽烟的姿势很熟练，显然不是一天两天了。

"大海，我对不起你。"烟灰簌簌落下，她的声音低沉而平静，"我们离婚吧。"

王大海像是没听清，或者说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什么？婉婉，你是在开玩笑吗？我这才刚回来..."

"儿子和女儿..."她深吸一口烟，不敢看他的眼睛，"都不是你的。是启明的。结婚后第二年我们就在一起。"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的滴答声。墙上还挂着他们的结婚照，照片上的林婉羞怯地靠在他肩上，笑容灿烂。那时的她多么年轻，眼睛里闪着对未来的憧憬。王大海还记得拍照那天，他特意请了半天假，穿着租来的西装，紧张得手心冒汗。

"每次你回来，我都提前把孩子送走...就是怕你发现他们长得不像你..."她哽咽了一下，烟灰掉落在她的裤子上，但她浑然不觉，"启明一直陪着我们，孩子们都把他当爸爸..."

王大海缓缓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边缘。二十五年海上生涯，经历过台风、海盗、机械故障，风雨雷电都不曾让他皱一下眉，此刻却觉得整个世界在崩塌。他的目光落在沙发扶手上，那里有一个明显的磨损痕迹，是这么多年他坐着看电视时磨出来的。这个家处处都有他的痕迹，却又处处透着陌生。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小雨要结婚了，小峰也要出国...启明想...想正大光明地参加孩子的婚礼。"她掐灭烟头，又点了一支，"家里的存款我都转到自己账户了，房子也是我的名字...你可以请律师，但..."

"好。"他打断她，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惊讶。

林婉愣住，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干脆："什么？"

"明天我带律师来签字。"他起身，走向卧室，"我收拾东西。"

卧室的衣柜里，他的衣服只占一个小角落，其余全是她的衣裙和那个男人的西装。抽屉里，他的旧手表旁边放着那个男人的领带夹，一枚精致的银质领带夹，上面刻着"C.Q.M"的缩写。

他慢慢收拾着，一件，两件...大部分衣服都已经旧了，出海时穿的工作服甚至还有缝补的痕迹。然后他看到藏在最里面的相册——林婉和那个男人带着孩子们去迪士尼、去海边、过生日...一张张，一年年。照片上的四个人笑得那么开心，完美得像真正的一家人。小峰十岁生日那张，他戴着王大海从南非寄回来的牛仔帽，但搂着他的却是陈启明。小雨初中毕业那天，穿着漂亮的裙子，手里捧着的花明显是陈启明送的。

最后一页，夹着一份亲子鉴定书。日期是十年前。

原来她早就准备好了。在他还在海上为了这个家拼命的时候，她已经在为这一天做准备了。

王大海合上相册，手指停留在封面上许久。然后他继续收拾，动作机械而平稳。他把几件常穿的衣服塞进一个旧的旅行袋里，其他东西都不想要了。

走出卧室时，林婉还在沙发上抽烟，手机亮着，显然在和那个人发消息。看到王大海出来，她慌忙把手机屏幕按灭。

"我走了。"他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林婉抬头，眼中有一丝愧疚："大海...对不起。但这些年，你几乎不在家，我..."

他摆摆手，拉开门。夕阳西下，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声亮起，又在他走下楼梯后悄然熄灭。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拖着铁链，但他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