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下葬那天，天灰蒙蒙的，像是被人抽掉了所有的颜色。

我妈哭得几度昏厥，死死抓着我的胳膊，指甲陷进肉里都感觉不到。她一声声地喊着“我的晚晚”，喊得嗓子都哑了，那悲痛欲绝的样子，让所有来吊唁的亲戚朋友都忍不住抹眼泪。

“多好的媳妇啊……”三姑抽着鼻子说，“我每次来，她都迎着笑脸，比亲闺女都亲。”

“是啊，陈静我妈的名字把她当眼珠子疼，这以后日子可怎么过哦。”

我跪在冰冷的墓碑前，脑子里空空荡dumb，像一团被塞满了湿棉花的浆糊。听着这些话，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是啊，多好的媳妇，多好的妈。

我和林晚结婚五年，我妈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林晚胃不好，我妈就变着花样给她熬养胃粥；林晚冬天手脚冰凉，我妈会提前给她灌好热水袋。我们小区里，谁不羡慕我娶了个好老婆，有个好妈妈？

林晚自己也常说：“老公，我觉得我上辈子是拯救了银河系，才遇到你和咱妈。有时候我觉得，妈对我，比我亲妈还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幸福。

可现在，这个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变成了一坛冰冷的骨灰。

警察的结论是“意外失足”。那天下午，林晚在阳台晾衣服，脚下一滑，从二十二楼摔了下去。我妈当时正在厨房做饭，听到声响跑出来时，一切都晚了。

我妈抱着我，哭得撕心裂肺：“都怪我，都怪我啊！我要是不让她去晾那几件衣服，我的晚晚就不会出事！儿啊，妈对不起你，妈把你的天给弄塌了！”

我怎么会怪她呢？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们的人。

我只怪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处理完葬礼，家里一下子就空了。空气里还残留着林晚常用的那款香水味，淡淡的，像她的性格，温柔又安静。可我一闻到，心就像被刀子反复地割。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遍地看我们以前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笑得那么甜。

我妈端着饭菜，在门口敲了半天的门。

“小航，开门吧，吃点东西。你这样，妈心疼啊。”

我没理。

“你不吃，妈也不吃了，妈就在门口陪着你。”

我烦躁地抓着头发，心里堵得厉害。我知道她是为我好，可我现在谁也不想见。

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天，我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胡子拉碴，像个流浪汉。我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林晚掉下去的那个瞬间，那个我不在场的瞬间。

我想知道，她最后在想什么。

她害怕吗？

她有没有……叫我的名字？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

我们家为了安全，在客厅对着阳台的位置装了一个监控。警察来取证的时候看过，说没什么异常，就是正常的家庭录像。

我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半夜里，我像个幽灵一样从床上爬起来，打开了客厅的电脑。

我想再看看她。

看看她最后的身影。

我点开那个标注着“意外”日期的文件，进度条缓缓拉动。画面里，林晚穿着一身素色的居家服，抱着一盆刚洗好的衣服，走到了阳台。她哼着小曲，看起来心情不错。

阳光很好，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真美啊。

我的眼眶又湿了。

她踮起脚，把衣服一件件晾在晾衣杆上。一切都那么平常，那么安详。

就在这时，画面里，出现了一个身影。

是我妈。

她端着一杯水，慢慢地，一步步地，走到了林晚身后。她的脸上，带着我最熟悉的那种慈祥的、温和的笑容。

“晚晚，累了吧，喝口水。”

这是监控录在视频里的话。

我看着画面里我妈的笑脸，心脏却莫名地缩紧了。

林晚笑着回头，刚想接过水杯。

就是那一瞬间。

我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这辈子都无法想象的、混合着怨毒、憎恨和疯狂的表情。那双眼睛，不再是我熟悉的、充满母爱的眼睛，那是一双像是从地獄里爬出来的、淬了毒的恶鬼的眼睛。

然后，我看见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伸出双手，狠狠地，推了林晚一把。

林晚的身体像一片羽毛，越过了栏杆，从画面里，消失了。

我妈站在那里，看着楼下，嘴角，竟然慢慢地，勾起了一丝心满意足的、诡异的微笑。

电脑“嗡”的一声。

我的世界，也“嗡”的一声。

黑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到天亮的。

我就那么坐在电脑前，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监控录像那短短的十几秒，被我反复播放了无数遍。

一遍，又一遍。

每一次，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脏上。

我试图从我妈那张扭曲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破绽，一丝一毫可以让我推翻这一切的理由。

是不是我看错了？

是不是监控的角度问题？

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误会？

可那双眼睛。

那双怨毒的、充满恨意的眼睛，像钉子一样，钉死了我所有的幻想。

一个人，就算演技再好，也演不出那种发自骨髓的恨意。

那是真的。

我妈，杀了我老婆。

这个认知，像一辆失控的卡车，把我整个人撞得粉碎。

为什么？

这个词在我脑子里疯狂地尖叫。

她们不是亲如母女吗？我妈不是把林晚当成自己的眼珠子疼吗？那些关爱，那些体贴，那些小区里人人称赞的婆媳情深……全都是假的吗？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林晚那么善良，那么孝顺，她到底哪里得罪她了？

我想不通，我快要疯了。

天亮的时候，我听到了我妈起床的声音。她在厨房里忙碌着，很快，就传来了熬粥的香味。那是我和林晚都最爱喝的皮蛋瘦肉粥。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冲进厕所吐了个天昏地暗。

“小航，怎么了？是不是胃不舒服？”我妈担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妈给你熬了粥，快出来喝点，暖暖胃。”

我扶着墙，看着镜子里那个双眼布满血丝、脸色惨白的男人。我觉得他好陌生。

我该怎么办？

冲出去，抓住她，质问她为什么要杀了林晚？然后报警？

不。

我脑子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呐喊。

这个女人，能在所有人的面前，扮演一个完美的慈母，一个完美的婆婆。她能在亲手把儿媳推下高楼后，转身露出那种诡异的微笑。

她不是人。

她是魔鬼。

跟魔鬼硬碰硬，我只会粉身碎骨。林晚的死，就是一个血淋淋的教训。

我深吸一口气，用冷水狠狠地泼在脸上。

冷静。

我对自己说。

你现在是林晚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申冤人了。你不能倒下，更不能打草惊蛇。

我打开门，我妈正一脸担忧地站在门口。

“怎么了儿子？脸色这么难看？”她伸出手，想来摸我的额头。

我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眼神里，瞬间充满了受伤和失落。

“小航……你……”

“没事。”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得厉害，“妈，我就是……没睡好，做了个噩梦。”

“唉，你这孩子。”我妈松了口气，又恢复了往日的慈爱，“妈知道你难受，可人死不能复生，你得往前看啊。快，粥好了，妈给你盛一碗。”

我跟着她走到饭桌前，看着她把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推到我面前。

“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她慈祥地看着我，就像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儿子。

我拿起勺子，手却抖得厉害。

我低着头，假装喝粥，眼角的余光，却死死地盯着她。

她坐在我对面，温柔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母爱和担忧。那张脸，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亲切。

可我的脑子里，却全是监控里那张怨毒、扭曲的脸。

两张脸，在我眼前不断地重叠、交替。

我觉得自己快要精神分裂了。

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怎么能如此天衣无缝地切换这两副面孔？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一口粥都喝不下去，胃里像是塞了一块石头。

“妈……”我放下勺子，抬起头，试探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怎么了？”

“我在想……晚晚走的那天，”我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想从里面捕捉到一丝一毫的异样，“阳台的栏杆，是不是太低了？她会不会是……被人……不小心……碰了一下……”

我妈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秒。

就只有一秒。

快得像我的错觉。

随即，她的眼圈就红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

“小航！你怎么能这么想！”她捂着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你是在怀疑我吗？你是在怀疑你妈，会害自己的儿媳妇吗？”

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真实。

“晚晚就像我的亲生女儿！我疼她都来不及，我怎么会……怎么会害她啊！”她趴在桌子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天哪，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儿子竟然会这么想我……”

如果不是亲眼看过那段监控。

我绝对，绝对会以为自己是个混蛋。

我绝对会跪下来，求她原谅。

可现在，我看着她的表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个女人，太可怕了。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落入蛛网的虫子，而她，就是那只正吐着丝，准备将我慢慢缠绕、慢慢吞噬的毒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