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12会议室的空气，像一块被浸湿的、密不透风的抹布，捂在每个人的脸上。

我坐在长条会议桌的最末端，一个几乎被投影仪光线吞没的角落。眼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是我过去七个通宵的每一个心跳。

“灵犀”，我给它取的名字。一个能通过语义分析，精准预测市场情绪的AI系统。

它本该是我的封神之作。

此刻，它却成了徐阳的升职跳板。

徐阳，我们部门总监张总的亲外甥，一个专业技能基本等于零的关系户。他正站在投影幕布前，穿着一身崭新的、把他那点微薄底气撑得有些滑稽的西装，唾沫横飞。

他手里拿着的，是我昨天凌晨四点发给他的最终版汇报PPT。他念得磕磕巴巴，好几次把“逻辑回归算法”念成了“逻辑回归运算”。每当他卡壳，眼神就会下意识地朝我的角落瞟一眼，带着一丝求助，和一丝不易察áct的怨毒。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七个通宵。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三种东西：咖啡因，尼古丁，和“灵犀”系统一行行增长的代码。我像一个偏执的雕塑家，将自己的全部心血，一刀一刀地，刻进了这个冰冷的程序里。

上周五，张总找到我，脸上堆着菊花般的褶子，说：“小林啊，这个项目太重要了，徐阳呢，经验比较丰富，对外沟通能力也强。你呢，就专心搞技术，汇报的事情，交给他来主导，你们年轻人，要互相帮助嘛。”

我当时没说话。

我只是看着张总那张油腻的脸，和他身后，徐阳那张掩饰不住得意的脸。

现在，这场“互相帮助”的成果，正在上演。

“……所以，通过我们团队，尤其是在我的带领下，夜以继日的攻关，‘灵犀’系统实现了业内领先的，超过百分之九十五的情绪识别准确率！”徐阳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破音。他似乎真的把自己代入到了那个呕心沥血的领导者角色里。

坐在主位的公司大老板，李总，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不错。”李总看向张总，“你们部门这次立了大功。徐阳，是吧？小伙子很有冲劲。”

“都是李总和张总领导有方！”徐阳立刻九十度鞠躬，姿态谦卑得像个刚入职的实习生。

然后，他话锋一转，手指不经意地，指向了我所在的角落。

“当然，我们团队的新人林默，也做出了一定的贡献。不过……”他故意顿了顿，脸上露出一副惋 ઉ的表情，“年轻人嘛，还是有些地方考虑不周全。比如系统的UI设计，就过于工程师思维，很不友好。还有后端的代码封装，也有些冗余，不利于后期的迭代和维护。这些问题，都是我后期花了很多精力去优化的。”

我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说谎。

从系统架构到最后一行代码，甚至连PPT里的每一个字，都是我一个人完成的。他徐阳，连怎么在测试服务器上部署环境，都得我手把手地教。

现在，我的心血，成了他口中“考虑不周全”的半成品。我的名字，成了他用来彰显自己“优化能力”的垫脚石。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落在了我身上。有同情，有讥讽，但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麻木。在这个职场里，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

我依旧面无表情。

我没有去看徐阳，也没有去看张总。我只是静静地盯着我的电脑屏幕，那里，还残留着我为了修复最后一个BUG，熬到清晨六点的操作痕迹。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不疼，但是冷，冷得彻骨。

汇报结束了，李总带头鼓起了掌。

“很好，这个项目，我原则上通过了。下周，让徐阳带着，直接去跟我们最重要的客户，‘星辰集团’那边做第一次演示。”李总看向徐阳，眼神里充满了赞许。

这等于直接宣布了，这个项目的功劳，和未来的前途，都归徐阳一个人了。

张总的脸上，笑成了一朵更灿烂的菊花。

就在会议即将结束时，李总的目光，似乎才终于穿透了投影仪的光线，落在了我这个无声的角落。

“哦，那个……林默，是吧？”他象征性地问道，“作为具体的技术执行人，你对这个项目，还有什么补充意见吗？”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我身上。

徐阳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áct的冷笑，他抱着胳膊，准备看我的笑话。他大概以为，我要么会不甘心地辩解几句，然后被张总压下去；要么会懦弱地摇摇头，彻底沦为背景板。

我缓缓地抬起头，迎着所有人的目光。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了我的手机。

解锁，亮屏。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熟练地点开了一个图标。

那是一个，所有人都很熟悉的，斗地主的游戏界面。

“王炸！”

“春天！”

清脆而响亮的斗地主游戏音效，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C12会议室里，激起了诡异的涟漪。

时间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看着我坐在会议桌的末端，低着头，面色平静，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不疾不徐地滑动着，仿佛我此刻正置身于某个嘈杂的网吧，而不是公司最高级别的项目决策会议上。

李总脸上的微笑，僵住了。

张总脸上的菊花，也僵住了。

徐阳那张得意洋洋的脸，更是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我的手机没有静音。那嚣张的“飞机”、“连对”的提示音，和背景里欢快的BGM，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林默！”张总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压抑的怒火，“你在干什么！”

我好像才刚从游戏里回过神来。我抬起头，一脸无辜地看着他，然后又看了看主位的李总，慢吞吞地说道：“李总不是问我有没有补充意见吗？”

我顿了顿，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屏幕上，“胜利”两个大字，和漫天飞舞的金币，显得格外刺眼。

“我的意见就是，这把牌不错，赢了。春天。”

“噗嗤……”

不知道是谁，没忍住，笑出了声。随即又立刻用手捂住了嘴，但那耸动的肩膀，已经出卖了他。

整个会议室的气氛，从凝固，瞬间转为了极度的尴尬和荒诞。

李总的脸色，已经从僵硬，变成了铁青。他纵横商场这么多年，大概从未见过如此离谱的场面。一个底层员工，在他最重要的项目会议上，用斗地主，来回答他的问题。

这不是在提意见。

这是在用一种最沉默，也最嚣张的方式，掀翻了整张桌子。

“胡闹！”李总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张总！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兵？我们公司，不养这种没有规矩，没有责任心的人！”

说完，他看都没再看我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张总一张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青，像个调色盘。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然后，他立刻追着李总的脚步，跑了出去，嘴里不停地解释着：“李总您别生气，这小子刚来不懂事，我回去一定严肃处理，一定严肃处理……”

会议室里，剩下的人，都用一种看死人的眼光看着我。

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完了。

一个刚入职没多久的新人，用这种方式，当众羞辱了公司的最高层。等待我的，必然是一封辞退信，和在这个行业里，可能永远都洗不掉的污点。

徐阳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脸上的愤怒已经褪去，取而代代的是一种胜利者的、病态的快感。

“林默，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他弯下腰，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还以为你会像条狗一样，哭着喊着说项目是你做的。没想到，你选了条更快的死路。”

他直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你这么一闹，李总那边，我反而更好交代了。一个连基本职业素养都没有的人，做出来的东西，有点瑕疵，需要我来优化，不是很正常吗？”

我依旧低着头，看着手机屏幕。新的一局，已经开始。

我的牌，烂得一塌糊涂。

“行了，别玩你那破游戏了。”徐阳的声音，重新变得洪亮起来，充满了春风得意的腔调，“今天大家辛苦了！为了庆祝‘灵犀’项目顺利通过，晚上我请客，‘金海湾’，不醉不归！”

“好耶！谢谢阳哥！”

“阳哥大气！”

办公室里，立刻响起了一片欢呼和吹捧。那些刚才还用同情眼光看我的人，此刻，都围在了徐阳身边，像一群逐臭的苍蝇。

没有人再理我。

我成了一个被世界遗忘的，透明的笑话。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喧闹。我只是默默地，退出了游戏，关掉手机屏幕，然后，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键盘，鼠标，桌上的几本专业书。我收拾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进行某种告别的仪式。

下午五点半，下班时间到了。

我背上我的双肩包，站起身，像往常一样，准备离开。

路过徐阳的工位时，他正被一群人簇拥着，商量着晚上去哪续摊。他看到我，故意提高了音量：“哎，林默，下班了？不跟我们一起去庆祝庆祝？哦，我忘了，你可能……没什么心情。”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

我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他。

这是今天，我第一次，正眼看他。

我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我什么也没说。

我只是，对他，露出了一个非常、非常短暂的微笑。

然后，我转身，走出了这个喧闹的、充满了虚伪和算计的办公室。

他们不知道。

我收拾东西，不是因为我要被开除了。

而是因为，这个项目，到这里，属于我的部分，已经结束了。

剩下的，是该由偷窃者，来品尝他那份“胜利”的果实了。

走出公司大门，傍晚的风，有些凉。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手指，在解锁键上，停留了很久。

我捏得太用力了，指节都有些发白。

直到一声轻微的刺痛传来，我才发现，指甲，把食指的皮肤，划破了。渗出了一点点血丝。

就在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那个……林默。”

我回头，看到了一个女孩。是公司的实习生，叫李雅。一个平时总是安安静静，没什么存在感的女孩。

她手里，拿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和一张小小的创可贴。

她把东西递到我面前，低着头，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看你……手破了。”她小声说，“还有……今天的事，你别太难过。我知道……那个项目，都是你做的。我看到过你好几次，半夜还在公司。”

我愣住了。

我看着她手里的那杯奶茶，和那张小小的创可-贴，忽然感觉，那只攥了我一整天，冰冷得像铁块一样的心脏，被轻轻地，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