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终于散场。

江仪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华尔道夫那令人窒息的奢华氛围。

婉拒了李总“再找个地方喝一杯”的邀请，她和袁子雅一起坐上了回家的车。

车内空调温度适宜，窗外上海的夜景飞速掠过，霓虹灯拉出长长的光带。

江仪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冰凉的外壳，那七百万和那个“赔”字，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袁子雅在一旁刷着手机，偶尔发出低笑，似乎完全没把刚才那件事放在心上，或者说，她己经给出了自己的建议：收钱，享受，然后看周寻伊那个笨蛋还能演出什么戏码。

但江仪做不到那么洒脱。

那不是一笔小数目，更不是一句轻飘飘的“买糖吃”可以定义的。

它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粗暴地撬开了她刻意封锁了三年的记忆匣子。

灰尘弥漫中，那些关于伦敦、关于周寻伊的片段争先恐后地涌出，清晰得令人窒息。

——————西年前，伦敦，UCL主图书馆，深秋伦敦的秋天总是阴雨绵绵，空气里浸透着一种能渗入骨头的湿冷。

UCL的图书馆永远是灯火通明，座无虚席，弥漫着咖啡因、旧书页和淡淡焦虑混合的气息。

江仪缩在角落的一个位置里，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英文文献和只写了几行的论文草稿，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胃里也隐隐传来一阵阵空虚的绞痛。

高强度的学习和对新环境的不适应，让她时常感到力不从心。

今天为了赶一篇哲学课的ddl，她又错过了晚饭。

周围很安静，只有键盘敲击声和偶尔翻书的沙沙声。

这种绝对的安静反而放大了她内心的焦躁和身体的不适。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集中精神，但眼前的字母仿佛都在跳动，组合不成任何有意义的概念。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收拾东西回公寓煮泡面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身影在她斜对面的空位坐了下来。

那人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江仪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

是周寻伊。

他穿着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和深色牛仔裤，外面搭着一件看起来质感很好的灰色羊绒外套。

黑发似乎比现在稍长一些，柔软地搭在额前。

他面无表情地放下沉重的金融学教材和笔记本电脑，坐下，打开电脑，整个过程流畅而沉默，仿佛她不存在一样。

江仪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下意识地低下头，假装继续看文献，手指却紧张地蜷缩起来。

周寻伊。

这个名字在UCL的中国留学生圈子里，甚至更广的范围内，都带着一种传奇色彩。

顶尖的家世、无可挑剔的容貌、常年占据榜首的成绩……以及，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和疏离。

他是人群的焦点，却又自动隔绝了所有试图靠近的温度。

江仪从未想过自己会和他产生什么交集。

他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尽管她家因为拆迁突然有了钱，但在周寻伊那样真正的old money面前，她依然清晰地感觉到那种无形的壁垒，以及圈子里某些人（比如常常围绕在他身边的那几位）对“new money”若有若无的轻蔑。

她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希望他只是临时找个位置，很快就会离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周寻伊似乎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他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手指偶尔在键盘上敲击几下，侧脸线条在图书馆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过于冷硬和认真。

江仪的胃痛越来越明显，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

她忍不住轻轻吸了口凉气，用手按住了胃部。

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拿着一盒包装极其精美的手工太妃糖，轻轻地、几乎无声地推到了她摊开的书页旁边。

糖盒是复古的铁盒，上面印着繁复的花体英文商标。

一看就价格不菲，且绝不是在普通超市能买到的东西。

江仪吓了一跳，猛地抬头，心脏怦怦首跳。

周寻伊并没有看她。

他的目光依然落在自己的电脑屏幕上，仿佛那个推糖过来的动作只是无意间的手臂伸展。

但他微微抿紧的唇线和似乎比平时绷得更紧的下颌，泄露了一丝极难察觉的不自然。

“低血糖会影响思考效率。”

他的声音响起，压得很低，声线平稳冷淡，像是在陈述一个经过严谨验证的科学结论，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起伏。

图书馆的暖气和周围安静的氛围让江仪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她看着那盒漂亮的糖，手足无措，心跳快得几乎要撞出胸腔。

“……谢谢。

不过不用了……”她声音很小，带着窘迫，“我……我不是低血糖……”她试图解释，是胃痛，不是低血糖。

周寻伊这才转过脸来看她。

他的眼睛很黑，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深不见底。

他就那样看着她，看了大约两秒钟。

那目光并不带侵略性，却有种穿透力，让江仪更加无所适从。

“不喜欢太妃糖？”

他问，语气依旧平淡。

然后，像是大脑经过了一番快速的逻辑处理，他做出了下一个判断。

在江仪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己经从外套口袋里又摸出了一个小巧的、印着可爱卡通图案的透明袋子，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水果硬糖。

再次，用那种看似随意实则精准的动作，推到了太妃糖的旁边。

“店员推荐的。”

他补充道，表情是一贯的严肃正经，仿佛在汇报一项实验数据，而不是在给女孩子送糖。

那包水果硬糖，和那盒精致昂贵的太妃糖并排放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反差萌。

江仪看着那包明显更符合她这个年龄女生喜好的水果糖，再看看周寻伊那张没什么表情却莫名透着一丝固执的俊脸。

一时间，那种窘迫和尴尬竟然奇异地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想笑又不得不憋住的古怪情绪。

他这个样子……好像有点……笨？

最终，在那双漆黑眼眸固执的（也许是她的错觉）注视下，江仪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拿过了那包水果硬糖，低声说了句：“谢谢。”

周寻伊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像是完成了一个重要任务，随即转回头，继续面对他的电脑屏幕，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江仪剥开一颗亮黄色的柠檬糖放进嘴里。

酸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炸开，混合着香精和糖分的廉价感，却奇异地缓解了胃部的不适和心里的焦躁。

她偷偷抬眼看向对面。

周寻伊坐姿挺拔，神情专注，侧脸好看得不像话。

灯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那一刻，图书馆外是伦敦阴冷的秋雨，室内是书香和寂静。

她嘴里含着一颗廉价的水果糖，看着对面那个像冰山一样难以接近的男生，心里某个角落，忽然变得很软，很安静。

后来她才知道，那家卖手工太妃糖的老店，离UCL很远，并不顺路。

而那包水果硬糖，大概是他在某个街角便利店买的。

……“到了，仪宝。”

袁子雅的声音将江仪从回忆里拽回。

车子己经停在了她公寓楼下。

“那钱的事儿，别多想了。

收下，然后看看周大少爷下一步棋怎么走。”

袁子雅拍拍她的肩膀，语气轻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

记得明天跟我汇报进展！”

江仪下了车，看着袁子雅的车尾灯消失在下个路口，才转身走进公寓大楼。

电梯缓缓上升，镜面映出她有些迷茫的脸。

周寻伊。

他记得她可能喜欢水果糖。

甚至可能记得那家遥远的糖果店。

那他记得他们之间后来发生的更多事吗？

记得那些模糊的暧昧、无声的注视、以及……最后的不了了之吗？

回到安静得只剩下冰箱嗡鸣声的公寓，江仪再次点开手机，看着那笔巨额转账和那句“买糖吃”。

袁子雅的话在耳边回响。

伦敦的记忆在脑中翻腾。

她犹豫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悬停又落下。

最终，她没有退款，也没有回复任何话。

只是点开了周寻伊那个简洁得过分的朋友圈——一条横线，什么也没有。

她退出来，目光落在对话框最上方那个“Zhou”上。

所以，这算是……重新开始联系了吗？

以这种无比周寻伊的方式。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伦敦某个高级公寓里，林潇潇正看着手机屏幕上一条来自国内闺蜜的消息：”潇潇，你猜我今天在酒会上看到谁了？

周寻伊和那个以前在UCL缠着他的暴发户女儿江仪！

虽然没说话，但感觉怪怪的……“林潇潇美丽的眼眸微微眯起，指尖轻轻划过屏幕上“江仪”两个字，脸上温柔的笑意淡去，闪过一丝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