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蚀的钥匙滨海市的雨总带着股铁锈味，像有人把整座城市泡在了生锈的浴缸里。

顾衍推开解剖中心的玻璃门时，水珠正顺着檐角往下坠，每一滴都像被拉长的水晶棺，裹着昏黄的路灯碎光，重重砸在台阶上，溅起的水花又倏地缩回地面，像群受惊的小兽。

“顾法医，等您半小时了。”

值班护士小陈的声音裹着白大褂的消毒水味飘过来，她手里的保温杯正往外冒热气，在走廊的冷空气中凝成一小团朦胧的云，“城东烂尾楼发现的，老规矩，您先过目。”

顾衍点点头，没说话。

他总在雨天格外沉默，就像他解剖台上的那些死者，仿佛潮湿能让所有喧嚣都沉进骨头缝里。

他脱下沾着雨痕的外套，露出里面深蓝色的解剖服，领口别着的钢笔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那是他哥哥顾澈失踪前送他的，笔帽上的划痕像道没愈合的旧伤。

解剖室的空调总比别处低两度，冷气裹着福尔马林的气息扑面而来，像一只冰凉的手按在眉骨上。

不锈钢解剖台泛着冷光，上面盖着块绿色的尸单，边缘正往下滴水，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像片被囚禁的碎月亮。

“死者女性，初步判断年龄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发现时呈蜷缩状，被卡在烂尾楼三层的钢筋缝隙里。”

小陈翻着手里的记录册，纸页翻动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报警的是个拾荒老人，说听见雨声里混着‘咔哒咔哒’的响，像有人在摇旧锁。”

顾衍戴上橡胶手套，指尖传来的凉意让他精神一振。

他掀开尸单的动作很轻，像在揭开一层薄冰。

死者的脸露出来时，解剖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不是因为狰狞，反倒是过分的平静。

她的眼睛闭着，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雨水，像沾了露水的蝶翼，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弧度，仿佛死亡于她不是终结，而是场终于等来的小憩。

“面部无明显抵抗伤，颈部有异常。”

顾衍的声音很稳，只有他自己知道，握着解剖刀的手微微收紧了。

他俯身靠近，手电筒的光束在死者咽喉处停下，那道伤口像条被揉皱的红丝带，交叉成一个工整的十字，边缘光滑得不像利器造成，倒像有人用指甲仔细掐出来的。

雨还在敲打着解剖室的窗户，噼里啪啦的，像无数根手指在挠玻璃。

顾衍的目光扫过死者的手腕，那里有圈浅浅的勒痕，皮肤的颜色比别处淡些，像串被摘掉的珍珠留下的印记。

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死者蜷曲的左手上。

那只手攥得很紧，指节泛白，仿佛握着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顾衍用镊子轻轻拨开她的手指，一枚黄铜钥匙露了出来。

钥匙柄上刻着朵模糊的蔷薇，边缘己经锈得发黑，铁锈像层干涸的血痂，牢牢粘在死者的掌心。

“钥匙？”

小陈凑过来，眉头皱成个疙瘩，“烂尾楼里捡的？”

顾衍没回答。

他拿起钥匙，对着灯光端详。

钥匙齿很特别，不是常见的十字或一字，而是像排歪歪扭扭的牙齿，顶端还缺了一小块，像被硬生生咬掉的。

铁锈蹭在手套上，留下褐色的痕迹，像不小心蹭到的陈年血渍。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孤儿院，院长办公室那把旧锁的钥匙就是这样，每次开门都要“咔啦咔啦”响半天，像头喘着气的老狗。

“指纹提取了吗？”

顾衍把钥匙放进证物袋，拉链合上的声音在安静里炸开来，像道突然断裂的弦。

“正在处理，不过雨天湿度大，估计够呛。”

小陈递过一杯热咖啡，“顾法医，您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先歇会儿？”

顾衍摇摇头，目光重新回到尸体上。

他拿起解剖刀，刀刃划破皮肤的声音很轻，像撕一张薄纸。

脂肪层在灯光下泛着乳白的光，像块被冻住的黄油。

当刀尖触碰到肌肉组织时，他忽然顿了一下——死者的皮下组织有轻微的淤青，分布很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磕碰过，但又不像是挣扎造成的。

“死亡时间初步判断在72小时内。”

顾衍报出时间，指尖在死者的肋骨处轻轻按压，“没有骨折，内脏器官完好，除了颈部的致命伤，几乎没有其他外伤。”

“这么干净？”

小陈咋舌，“不像抛尸，倒像……”她没说下去，但顾衍知道她想说什么——像被人精心安置在那里的。

雨势忽然变大了，窗户被砸得咚咚响，像有人在外面使劲擂鼓。

顾衍的视线落在死者的头发里，那里缠着一小片枯叶，是梧桐树的叶子，边缘己经被泡得发涨，像只蜷曲的虫。

城东的烂尾楼周围种满了梧桐，这倒不奇怪。

但当他用镊子夹起枯叶时，发现叶子背面粘着一小截白色的线，不是棉线，也不是尼龙线，质感很特别，像某种丝线。

“拿去化验。”

顾衍把线放进证物袋，忽然注意到死者的耳垂上有个细小的针孔，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里，”他指给小陈看，“检测一下是否有注射痕迹。”

就在这时，解剖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冷风裹挟着雨水灌了进来，尸单的边角被吹得猎猎作响，像面褪色的旗。

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男人站在门口，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滴，在地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是刑警队的队长陆沉，十年前“连环密室凶案”的主办人。

“顾法医，动作挺快。”

陆沉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股不耐烦的糙劲，他径首走到解剖台前，目光扫过尸体的脸时，瞳孔猛地一缩。

顾衍注意到他的反应，心里咯噔一下。

“陆队认识她？”

陆沉没说话，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想抽根烟，又想起解剖室不准吸烟，烦躁地把烟盒攥成一团。

“查一下她的身份，”他的声音有点发紧，“比对一下失踪人口信息，重点查十年前的。”

“十年前？”

顾衍挑眉，他忽然想起那枚钥匙，那道十字伤口，还有死者脸上那诡异的平静——这些都透着股熟悉的邪气，像在哪见过。

陆沉的手指在解剖台边缘轻轻敲击着，节奏很快，像在打什么暗号。

“城东烂尾楼，十年前是‘宏图大厦’的项目，后来资金链断了才成了烂尾楼。”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十年前的第三起密室凶案，就在那栋楼的十七层。”

顾衍的呼吸猛地一滞。

十年前的案子他记得太清楚了，七起密室凶案，死者都是被锁在密闭的空间里，咽喉处有十字形伤口，每起案件现场都有一枚黄铜钥匙。

最后一名受害者叫林薇，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警方在她的出租屋里发现了遗书，认定为畏罪自杀，案子也就此结了。

“不可能。”

顾衍下意识地反驳，“林薇十年前就死了，档案里有她的DNA记录。”

“那就去比对。”

陆沉的眼神像淬了冰，“顾法医，我知道你不信，但这张脸，这伤口，还有你手里那枚钥匙——”他指着证物袋里的黄铜钥匙，“跟十年前的一模一样。”

雨还在下，解剖室的窗户上蒙着层水汽，外面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像幅被打湿的水墨画。

顾衍拿起死者的手臂，准备提取DNA样本，当他的指尖触碰到死者的皮肤时，忽然感觉那皮肤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动——不是错觉，是极其轻微的震颤，像条小鱼在冰层下游过。

他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起来。

不可能，死者己经没有生命体征了，这是常识。

可那触感如此真实，像死者在透过冰冷的皮肤传递某种信号。

“怎么了？”

陆沉注意到他的异样。

“没什么。”

顾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用采样棉签在死者的口腔内壁轻轻擦拭，棉签上沾了点淡淡的血迹，像朵刚开的小红花。

“结果出来需要时间，陆队不如先去现场看看？

说不定能找到更多线索。”

陆沉盯着他看了几秒，眼神复杂。

“不用，我己经让人去了。”

他转身往门口走，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顾衍，十年前的案子己经结了，别给自己找事。”

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雨声。

顾衍看着陆沉消失的背影，眉头皱得更紧了。

陆沉的反应太奇怪了，不像在查案，像在掩盖什么。

他低头看向解剖台上的死者，忽然觉得那张脸在灯光下变得模糊起来，嘴角的弧度仿佛更深了，像在嘲笑什么。

他重新拿起那枚钥匙，用放大镜仔细观察。

钥匙柄上的蔷薇花纹己经快磨平了，但在花纹的最深处，他发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刻痕，不是磨损造成的，是人为刻上去的——是一个“澈”字，笔画很浅，像用指甲尖轻轻划出来的。

顾衍的呼吸瞬间停了。

澈，顾澈，他失踪了十年的哥哥。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技术科的同事。

“顾法医，死者的指纹比对出来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跟十年前‘连环密室凶案’第七名受害者林薇的指纹，完全吻合。”

窗外的雷声轰然炸响，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解剖室里的一切——冰冷的解剖台，安静的死者，还有顾衍手里那枚沾着铁锈的钥匙。

钥匙孔在闪电的光芒中黑洞洞的，像一只眼睛，正幽幽地盯着他。

雨还在下，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泡烂在这片潮湿的黑暗里。

顾衍忽然觉得，这具“复活”的尸体，像一把钥匙，正缓缓插入十年前那把尘封的锁里，而锁芯转动的声音，己经在雨幕深处悄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