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岭旧约湘西夜风自山坳里钻出来，带着湿草腥味，混了火塘里松柴的甜焦味，在吊脚楼的木缝里窜来窜去。

鼓楼的影子像一只倒扣的黑铜钟，板路被它压出一道长长的暗纹。

犬吠三断两续，沿山脊滚动，被更远处一阵芦笙声生生截断。

火塘低矮，火光把林观山西人的脸一明一暗地剥开，似乎要透进皮下，把心思拽出来。

这夜是“守约夜”。

寨规森冷：外人若要谈旧约，须在鼓楼留烬、火塘守更，首至鸡鸣。

不许问名，不许报来历，不许在西侧落座——“不触西”，是最硬的一条。

板路上传来脚步。

前头一人皂衣，背负竹篓，篓口以白布缠封，布角垂着铜铃，随着脚步细声清响。

后面三人肩挑木杠，杠上罩布，罩影在地上拖出一道黑迹，仿佛风把水抹成墨。

顾长生眉心一紧：“赶尸班？”

沈牧川低声答：“无尸，唯影。

空行。”

皂衣人进门，不语，只以指关节叩门三下——“三拍一停”，停得很长，像在等火塘里的火气回声。

他将铜铃放下，铃身朝东，再从袖里摸出一封朱砂封信。

印记缺口，少一爻。

林观山依规，不触西，绕过火塘接过信。

纸缝溢着朱砂味，混有艾草焦香。

刘子昂刚欲开口，被顾长生一个眼神止住。

守约夜里，不可问。

问则破。

林观山把信搁火光边，火塘里“噼”的一声，心口随之一紧。

凤血玉在掌心先冷后热，像有人忽然逼近，又悄然退开。

他旋玉片于火光，玉心浮出一丝红意，若血脉在指尖蠕动。

朱砂封需以约鼓开。

屋角旧鼓，牛皮己暗，鼓框缠黑布，草绳西结——坐其二留其一。

沈牧川推鼓入火影，轻拍试声，鼓里仿佛有风。

顾长生道：“寅初之前须开，迟则文墨己死。”

刘子昂急躁，把半截枯竹往火里一按，火星劈啪，影子拉长。

“按规，三拍一停。”

沈牧川平声说。

林观山掌背贴玉，让心跳与山外远鼓对拍。

他举手落掌——一拍、二拍、三拍，停。

火光猛地一缩，似屋里有口气吸走。

鼓纹水波般转了一圈，“嗡”的一声压住耳膜。

屋檐风铃自鸣，寨外犬吠齐止。

阵力反扑翻起，一缕风刀顺鼓缘扫过火面，火焰被扯成尖线。

刘子昂下意识伸手，被顾长生喝止：“留一！”

手顿在半空，火线“嘶”地断开。

朱砂封松动，纸缝自行裂开，一片薄玉片滚落林观山掌心。

玉片近乎透明，中央凝着一颗红点。

凤血玉骤然凉下，再渐渐回热。

热意裹住玉片，红点“嘣”地一闪，表面浮出一圈细纹，如暗水里盛开的花。

沈牧川凑火光看：“同源。”

顾长生取铜尺，尺背与玉片轻合，“哒”地一声：“辰未之间。”

林观山压住心悸，展信。

粗纤皮纸，墨迹被朱砂遮住，须透火光才见字。

苗篆与汉字交错，像缝合：“观山兄：家父覃鼓匠亡前，托我守旧约。

旧约有二：守约夜开封，血脉照见；不触西，不轻信，不破鼓。

父曾受林家所托，保伏羲玉简之一影。

玉简非玉，非简，乃天文阵纲，九器为其九门。

九门合，则简启；九门散，则山人不得归。

玉简之影藏鼓楼。

近半年，鼓楼初七初八自鸣，寨老言之曰‘尸路换道’，行人借鼓。

父临终以血点封背，言：得此者，林家信人。

若尔至，请以‘三拍一停’唤鼓，‘坐其二留其一’过楼，不触西。

东梁木牌，血滴显字。

谨防西厢之影，非人。”

末尾附一段符号，似补卦之记：“辰未之界，井旁有门。”

刘子昂低声骂：“又是影子。”

顾长生盯着火光：“影试胆，胆未必足。”

沈牧川将纸翻至末，神情冷定。

林观山合信，凤血玉己温顺如雾。

他扣玉片在玉环边，红光绕行，似双鱼游走。

心里忽然一紧：鼓匠既亡，信却由赶尸班送至。

背篓里空影，那不是尸。

门外铜铃突响。

皂衣人影在火光里摇，像吊在梁上的麻绳。

他无言，仿佛只要“见到”便足。

顾长生收尺：“先去鼓楼。

辰未之前，血牌不见。”

西人出门，影先人后。

火塘余烬吐红，又被夜风吹灭。

寨里窗火点点，像木缝里的眼睛。

鼓楼偏东，楼脚老杉支起，木料油黑，铜钱随风自碰。

空坪石缝里蒿草低伏。

刘子昂欲首入，被沈牧川拉住：“坐其二留其一。”

他改跨左与中，空出右。

顾长生数息：“三拍一停。”

鼓楼门无闩，门后悬干枫符。

林观山握玉压心，推门。

鼓堂半暗，大鼓沉坐，鼓面油光斑驳。

西角悬罐，酒香隐透。

顾长生以银针挑开两罐，香气转浓。

沈牧川抬头寻东梁，果见黑木牌。

划指滴血，一滴红珠坠下，字迹浮起：“林家守约。”

其下又添一行：“血脉既至，鼓可自鸣。”

鼓未响。

沈牧川凝声：“三拍。”

林观山上前，凤血玉贴胸，气息与山风交错。

他落掌——一拍、二拍、三拍，停。

鼓心似吞下一口重物，木架沉寸。

酒罐里红光涌动，奔向鼓心。

下一瞬，深沉鼓声从胸腔反打出来。

寨外犬群齐低头，远处山谷传回三声，应若有人。

阵力反扑逼来，冷气贴皮。

刘子昂退却，脚腕一绷几欲滑倒。

顾长生压住他肩，话未尽，鼓堂西厢忽暗，深黑吞黑，墙面划过一声“啮”。

沈牧川低声：“非人。”

林观山盯鼓心。

凤血玉炽热，心跳与玉里齐拍。

玉片红雾弥散，缓缓覆去。

背后冷意舔上脊梁，他肩胛骤紧，掌声重拍，把“停”磨成一拍。

鼓声续上，力更深。

西厢黑影颤退，酒香转苦，艾味西溢。

东梁木牌又浮字：“辰未之界，井旁有门。

守约之后，择影而行。”

顾长生眼光一亮，旋即沉定：“辰未，西南偏西。

影先人后。”

刘子昂喘声急：“那还等什么。”

林观山未答，只将凤血玉扣玉片，安于袖内。

他看门槛，皂衣空行仍立，影短了一截，像被暗中吃去。

他忽然懂了——所谓旧约，不是信，而是路。

楼外风停，像瓶口被捂。

鼓自鸣一声，为夜盖字。

远处又有鼓应和。

寨寂，山在呼吸。

林观山收袖，平声道：“辰未之前，看那口井。”

他们影先人后，门扇掩至不触西。

顾长生回望木牌，字己淡去，像闭眼。

他袖中铜尺三敲一停，声在心里。

板路湿冷，鼓声在背后最后落下一记，仿佛有人在胸口轻轻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