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汽车站的白炽灯管在凌晨三点忽明忽暗，电流“滋滋”的杂音裹着穿堂风灌进来，吹得苏婉鬓角的碎发贴在脸上，冰凉的。

她蹲在出站口的水泥地上，手里攥着半块冷硬的馒头，牙床用力碾过干痂似的表皮，碎屑混着泪水往下咽，在喉咙里划出剌人的疼。

帆布包被她死死抱在怀里，贴胸的位置硌得生疼——那里缝着从家里偷跑出来时带的全部积蓄，还有林枫送的那支铜簪，簪头的并蒂莲纹被体温焐得温热，像块小小的烙铁。

“小姑娘，住店不？”

戴红袖章的大妈凑过来，军绿色的袖章上“治安巡逻”西个字磨得发白，“五元一晚，有热水洗脸，比蹲这儿强。”

苏婉慌忙摇头，指尖掐进馒头里，留下几个月牙印。

她摸出林枫最后那封信，借着灯管闪烁的光再看地址，“广州市天河区冼村路18号”几个字被汗水洇得发蓝，笔画黏连在一起，像她此刻拧成乱麻的心。

昨天搭拖拉机来县城时，土路颠簸得能把五脏六腑都晃出来，她把缝在内衣里的钱按得紧紧的，生怕一个趔趄就弄丢了——那是她偷偷卖掉家里唯一一头羊换来的路费，也是她和林枫未来的全部指望。

天蒙蒙亮时，菜市场的鱼腥气顺着风卷过来。

苏婉跟着几个挑着菜筐的老农混进去，在水产摊前停下脚步。

穿胶鞋的老板娘正挥着刀剖鱼，银亮的鳞片溅在她油乎乎的围裙上，“要帮忙？”

她眼皮都没抬，“管早饭，一天两块。”

苏婉点头时，指尖在帆布包带上绞出了红痕。

剖鱼刀比她想象的沉，第一刀下去偏了方向，刀刃在鱼腹上划了道歪歪扭扭的口子，腥臭的内脏涌出来，黄的绿的，沾了她满手。

她强忍着反胃的冲动，学着老板娘的样子捏住鱼头，刀背敲了敲鱼眼，可指尖一碰到冰凉滑腻的鱼皮，还是猛地一颤。

老板娘“嗤”了一声，夺过刀三两下划开鱼腹，“太慢了，”她把剔好的净肉扔进泡沫箱，“下午不用来了。”

中午老板娘扔给她两个冷包子，白面的，夹着点咸菜。

苏婉蹲在垃圾桶旁啃，牙齿咬下去时，听见骨头摩擦般的涩响。

包子皮干得像砂纸，剌得舌面发麻。

这时有人拖着破三轮从旁边过，车斗里堆着半人高的旧书，“收旧书喽——”沙哑的吆喝声撞在菜市场的钢架棚上，荡出空落落的回音。

苏婉突然摸出帆布包里的高中课本，封面的《雷雨》两个字被手指摩挲得发亮。

她追上去时，凉鞋的带子突然断了，趔趄着抓住车帮，“大爷，这些……能换钱吗？”

收书的大爷翻了翻书页，指腹蹭过她写满批注的页边，“纸页发黄了，两角钱。”

苏婉的指尖掐进书脊，正要点头，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婉婉？

你咋在这儿？”

她猛地回头，看见赵铁柱站在肉摊前，手里拎着块排骨，油乎乎的塑料袋在他指间晃悠。

张木匠的表弟，那个总爱斜着眼看人、嘴角挂着烟丝的男人。

苏婉的心脏像被剖鱼刀狠狠剜了一下，她抓起帆布包就跑，凉鞋断了的带子在脚踝上甩来甩去，磕得小腿生疼。

“张木匠报了警！”

赵铁柱的吼声在身后炸开，混着摊主的吆喝、自行车的铃铛声，像张密不透风的网。

苏婉钻进迷宫似的小巷，砖缝里的青苔沾在鞋底，滑得她几次差点摔倒。

帆布包里的铜簪硌着后背，冰凉的金属透过布面渗进来，像道清醒的光——林枫在等她，她不能被抓住。

躲进公用电话亭时，苏婉的后背己经被冷汗浸透。

她摸出皱巴巴的电话卡，指尖抖得按不准数字。

听筒里传来“忙音”的蜂鸣，一声，又一声，像在数数，数着她正在流失的勇气。

突然有人撞了她一下，肩膀重重磕在铁皮壁上，疼得她眼冒金星。

等她回过神，电话卡己经不见了，地上只有道被踩碎的塑料残片。

暮色把城中村的电线染成深紫色，苏婉蹲在立交桥下，看着车流在眼前织成光的河流。

桥洞下横七竖八躺着几个流浪汉，酒气和汗味裹着风滚过来。

她摸出林枫送的钢笔，笔帽早丢了，笔尖在桥柱上划过时，发出“吱呀”的轻响。

“枫哥，我来找你了。”

她刻得很慢，笔画深深嵌进水泥里，像在宣誓。

凌晨的冷意钻进单薄的衬衫时，苏婉被粗暴的摇晃惊醒。

手电筒的光柱刺得她睁不开眼，“身份证！”

联防队员的声音像铁块砸在地上。

她颤抖着掏出学生证，封面上的“县重点高中”几个字被磨得浅淡。

“县重点的学生蹲桥洞？”

一个队员嗤笑，扯着她的胳膊往警车拖，“跟我们走一趟！”

派出所的铁椅子冰得刺骨，苏婉把帆布包垫在身下，还是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那种冷。

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她数着秒，数到第一百八十下时，门口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沙哑：“同志，她是我妹妹。”

苏婉猛地抬头，看见林枫站在那里。

他的白衬衫皱得像团揉过的纸，袖口沾着水泥点子，眼下的乌青重得像被人打了一拳。

他手里攥着个铁皮饭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西目相对时，苏婉突然扑过去，撞进他怀里的瞬间，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混着汗味、水泥味，还有淡淡的稻穗香，是她日思夜想的味道。

“婉婉，你怎么这么傻……”林枫的声音哽咽着，手紧紧箍住她的后背，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苏婉把脸埋在他的衬衫里，泪水决堤而出，滚烫地砸在他的锁骨上。

她想说“我想你”，想说“我怕”，可最后只化作一声模糊的呜咽。

这时她瞥见林枫的领口，别着支熟悉的铜簪——是她藏在老槐树洞里的那支，簪头的并蒂莲沾着点泥土，像刚被人挖出来。

“我收到你最后一封信，连夜坐火车回来的。”

林枫抚摸着她的头发，指尖蹭过她断裂的凉鞋带，“在县城找了你一整天……”走出派出所时，夕阳正把立交桥染成融化的金子。

苏婉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你的大学……”林枫笑了笑，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黄色的安全帽，上面印着“天河区建设指挥部”的字样，“我退学了。

现在在冼村路修高楼，每天能赚三十五块。”

苏婉的眼泪又涌了上来，这次却带着甜。

她摸出藏在内衣里的钱，纸币被体温焐得温热，“这些钱，够我们交房租吗？”

林枫没接，只是牵着她的手往城中村走。

出租屋在巷子深处，不足十平米的房间里，两张铁架床占了大半空间。

墙上贴着张照片，是去年秋收时林枫偷拍的——她站在稻堆旁，手里攥着束狗尾草，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婉婉，明天我带你去工地。”

林枫从铁皮饭盒里拿出个温热的馒头，是他在火车上省下来的，“资料员正好缺个帮手，你认字，肯定能行。”

他的话没说完，房东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房租涨了，下个月交三百。”

林枫握紧苏婉的手，掌心的茧子蹭得她生疼。

苏婉摸出那叠钱，数出一半递过去，“先用这个交。”

林枫突然单膝跪地，额头抵着她的膝盖，“婉婉，对不起……”他的声音闷在她的裤腿上，“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苏婉抚摸着他汗湿的头发，突然发现他后颈有道新疤，暗红的，像条细小的蜈蚣。

“怎么弄的？”

她轻声问。

“上个月塔吊钢丝绳断了，擦破点皮。”

林枫轻描淡写，指尖却在她的手背上用力按了按，“缝了七针，不疼。”

苏婉没说话，只是从头发里拔下那支铜簪，轻轻套在他的无名指上。

月光从破旧的窗棂挤进来，在簪头的并蒂莲上流转，“这是我给你的聘礼。”

她认真地说，“比什么都好。”

林枫低头看着那支铜簪，突然把她紧紧抱住。

窗外的夜市正热闹，炒粉的香气、酒瓶的碰撞声、小贩的吆喝声，混着远处工地的轰鸣声涌进来，像首嘈杂却温暖的歌。

苏婉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沉稳的，有力的，像在说：我们会好起来的。

第二天清晨，苏婉穿着林枫改短的旧衬衫去工地。

工头上下打量她时，林枫突然掏出张泛黄的奖状，是她去年得的“三好学生”，边角都卷了毛边。

“她是县重点的好学生，记账肯定没问题。”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苏婉站在资料员的桌前，握着铅笔的手微微发颤。

阳光从脚手架的缝隙漏下来，在账本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她想起生物老师说的话：“知识就像电流，能把偏僻的山村和整个世界连起来。”

此刻，她觉得自己就像接通电流的导线，一端连着家乡的稻田，一端连着眼前的高楼，而中间，是她和林枫紧紧相握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