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二年的秋，像是泡在一盏温吞的旧茶里，色泽昏黄，余味涩然。

上海法租界，这片倚靠着东方巴黎炫目皮囊的孤岛，在长江尾闾的潮湿空气里，维持着一种脆弱的、与周遭烽火格格不入的畸形的繁华。

电车轨道锃亮，切割过铺着细碎花岗岩的街道，叮当作响的车铃声中，西装革履的洋人、长袍马褂的同胞、穿着艳丽旗袍的淑女与衣衫褴褛的黄包车夫摩肩接踵，构成一幅光怪陆离的浮世绘。

空气里混杂着吴侬软语、洋泾浜英语、黄浦江的潮腥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处不在的紧张感。

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这歌舞升平之下悄然形成，只待某一刻，便将一切吞噬。

苏家医馆便坐落在这漩涡边缘的一条不甚起眼的弄堂里。

青砖黛瓦，门楣上悬着一块老旧的匾额，上书“苏氏医馆”西个沉稳朴拙的大字。

门两侧是一副褪了色的楹联：“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惜架上药生尘。”

推开门，一股浓郁而宁神的药香扑面而来，瞬间将外界的喧嚣与浮躁隔离开来。

阳光透过雕花的木窗棂，被切割成柔和的光斑，懒洋洋地洒在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青砖地上，照亮了靠墙而立的一排排深褐色药柜。

无数个小抽屉上贴着泛黄的标签，写着各种草药的名字：当归、黄芪、白芍、甘草……像是一本沉默的百科全书，记载着千年来的生命智慧。

苏念瑶穿着一件淡青色的棉布旗袍，外罩一件洗得发白的干净罩衫，正站在药柜前。

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段修长白皙的脖颈。

她微微踮起脚，拉开一个较高的抽屉，纤细的手指精准地拈起几片干枯的草药，放在小巧的铜制戥子上细细称量。

阳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长而密的睫毛垂下，在眼睑处投下浅浅的阴影。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久经训练的优雅和沉稳，与这间弥漫着古老气息的医馆浑然一体。

“念瑶，”里间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随后是父亲苏伯言略显沙哑的声音，“当归补血汤里，给那位气短乏力的王大娘再加一钱黄芪，分量要轻些，她虚不受补。”

“知道了，爹。”

苏念瑶应声道，声音清越温和，像溪水流过卵石，“您咳疾又犯了，快歇着，这边我来就好。”

她称好黄芪，转身走向诊室。

苏伯言正坐在一张红木诊桌后，面前是一位面色萎黄的老妇人。

老人年过半百，鬓角早己斑白，因常年劳碌和最近的咳喘，背脊显得有些佝偻。

他看着女儿，眼中流露出欣慰与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

苏念瑶将药材包好，仔细叮嘱了煎服之法，又悄悄将几枚铜板塞进药包缝隙里——她认得这位王大娘，儿子在码头做工时伤了腿，家计艰难。

送走病人，苏念瑶回到父亲身边，轻轻为他捶背：“爹，您去后堂躺会儿吧，下午的病患我看诊。”

苏伯言叹了口气，摇摇头：“这世道，生病的人越来越多，心绪不宁、五内郁结的症候也多了起来。

药价一天天飞涨，好些人家都快看不起病了。”

他望向窗外，法租界的高楼大厦切割着灰蓝色的天空，“这租界，看似安稳，实则是建在沙滩上的城堡，潮水一来，不知还能撑几时。”

“爹，”苏念瑶轻声安慰，“只要我们守好医馆，尽心治病救人，总能帮到一些人。

乱世之中，更需定心。”

这是苏家的祖训，也是她自小立下的志向。

她记得祖父和父亲灯下研读医书的身影，记得他们教导她“医者仁心”时郑重的神情。

在这动荡的年月，这间小小的医馆，便是她全部的世界和坚守。

窗外，隐约有报童尖利的叫卖声传来，喊着关于北方战事、关于租界新政、关于某处又发生了冲突的消息。

那些声音遥远而模糊，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苏念瑶低下头，继续整理方才的脉案。

药香氤氲中，她希望这份宁静能持续得再久一些。

然而，她并不知道，命运的潮水，正挟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量，即将拍碎她这方小小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