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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25-09-17 08:40:13 
雨停时,东边的天刚泛起鱼肚白。

苏晴蹲在裂解炉旁,后颈的碎发被晨风吹得贴在皮肤上。

她正用铅笔在记录本上补画焊缝应力分布图,忽然听见金属楼梯传来“咔嗒咔嗒”的皮鞋声——赵立伟的黑皮鞋,她闭着眼都能认出来。

“苏技术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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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立伟的声音像块冰碴子,“谁允许你擅自往DCS系统接非标监测设备的?”

苏晴抬头,正撞进对方阴鸷的目光里。

赵立伟手里捏着她的手持记录仪,橡胶外壳还沾着昨夜的雨水。

他另一只手夹着半支黄鹤楼,烟灰簌簌落在她摊开的记录本上,正好盖住“熔穿风险45天”的批注。

“赵主任。”

苏晴站起身,工装口袋里的扳手硌得大腿生疼,“这是车间去年批的便携式振动仪,说明书在设备科存档——存档?”

赵立伟突然笑了,指节敲了敲记录仪屏幕,“可我怎么听说,有人为了验证‘首觉’,改了采样频率?”

他往前半步,烟味裹着晨露的潮气涌过来,“现在全厂都在传,说芳烃车间出了个‘设备巫师’,半夜拿个破仪器偷听设备说话。

你让老职工怎么看?

让外方专家怎么看?”

苏晴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她看见赵立伟喉结动了动——这是他说谎时的习惯。

昨夜她调采样频率前,明明给设备科王工打过电话,对方说“小苏你看着办”。

可现在,王工的沉默成了赵立伟的刀。

“设备不会说谎。”

她伸手去接记录仪,“数据在SD卡里,您要看——不用了。”

赵立伟收回手,把记录仪塞进公文包,动作像在丢垃圾,“这东西先扣在我这儿。

下午三点前,去我办公室写检讨,就说‘擅自改动监测参数,干扰正常生产秩序’。”

他转身要走,又停住,“对了,你父亲当年也是这样——总觉得自己比图纸聪明,结果呢?”

最后几个字像根细针,精准扎进苏晴肋骨下的旧疤。

她望着赵立伟的背影消失在管道拐角,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工装左胸的口袋夹层——刚才转身时,SD卡己经顺着布料褶皱滑了进去,边缘刮得皮肤有点疼。

那是她在赵立伟抽走记录仪前的0.3秒完成的动作。

单身宿舍的灯泡晃着昏黄的光,苏晴把父亲留下的老笔记本电脑翻出来时,键盘缝里还落着他常抽的大前门烟灰。

电脑开机时风扇嗡鸣,像台老风箱,屏幕亮起的瞬间,她看见自己眼下的青黑——从昨夜到现在,她只眯了半小时。

SD卡插进去的刹那,波形图在屏幕上炸开。

苏晴的手指在触控板上飞,调出近三个月的运行日志,又翻出德国克虏伯提供的《芳烃装置操作手册》。

当两组曲线在屏幕上重叠时,她的呼吸突然顿住——振动频率的波峰,和炉管蠕变曲线的上升段严丝合缝,像两把精确咬合的齿轮。

“45天。”

她对着屏幕轻声说。

电脑散热口吹出的风掀起桌上的草稿纸,最上面一张是父亲的字迹:“技术容不得半点侥幸,数据会替你说话。”

打印机开始吐纸时,天己经大亮。

苏晴捏着三份温热的报告,封面上“关于克虏伯裂解炉运行风险的紧急报告”几个字还带着墨香。

她在“中外原料硫含量对比表”上画了道红圈——德国手册里的原料硫含量是0.1%,而红星厂用的西北原油,硫含量稳定在0.85%。

“这不是照搬就能解决的问题。”

她把报告塞进牛皮纸袋,工装口袋里的扳手突然硌了她一下,像父亲在推她后背。

会议室的门打开时,烟雾正像团黄云飘出来。

赵立伟坐在主位,脚跷在桌沿,搪瓷缸里的茶根浮了一层。

见苏晴进来,他把烟按在玻璃烟灰缸里,发出“滋啦”一声:“苏技术员来得早啊,正好——赵主任。”

苏晴把报告放在会议桌上,牛皮纸摩擦木桌的声响让所有人抬头。

她扫过七张脸:设备科的王工盯着茶杯,安全科老张在抠指甲,周师傅坐在最末,正用指节敲着桌沿打拍子——那是他当年教她听设备异响的节奏。

“我要汇报裂解炉的运行风险。”

苏晴翻开报告,“根据连续72小时监测,振动频率与炉管蠕变呈正相关,结合我厂原料特性——停。”

赵立伟抽出最上面一张纸,扫了两眼就扔回去,“小苏,你当这是过家家?

工艺包是外方花了几千万买来的,人家在沙特、新加坡都用过,轮到你个毛头丫头指手画脚?”

他扯松领带,脖子上的金链子闪了闪,“技术不是算命,你说熔穿就熔穿?

有本事拿出外方的认证报告!”

会议室安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苏晴望着赵立伟发红的眼尾——那是昨夜没睡好的痕迹。

她知道他在怕什么:如果设备真出问题,最先被问责的,是签字验收的主管工程师。

“我有数据。”

她按住报告,“从今天起停止运行,检修焊缝应力集中点,损失最多三十万。

如果继续——够了!”

赵立伟拍桌而起,茶缸被震得跳起来,“现在是生产旺季,你知道停一天损失多少?”

他抓起报告摔在苏晴面前,纸页散了一地,“下班前把检讨送来,否则——否则怎样?”

周师傅突然开口。

老钳工的声音像砂纸擦铁板,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弯腰捡起一张对比图,指节上的老茧蹭过红圈,“我修了三十年设备,德国人的东西是好,但咱的原油比他们的‘油’,炉子吃不住,这道理不难懂吧?”

赵立伟的脸涨成猪肝色。

他刚要说话,会议室门被推开条缝,林小满探进半张脸,手里抱着一摞文件。

苏晴看见她睫毛在抖,像被风吹的芦苇。

“赵主任,总工部来电话,说张总工的飞机延误了。”

林小满的声音细得像游丝,她弯腰捡地上的报告时,苏晴瞥见她工装袖口——那里有块新蹭的油渍,和昨夜她帮自己搬设备时蹭的位置一模一样。

众人沉默。

林小满低头整理文件,手指压在“45天”的数字上,指甲盖泛着青白,慢慢掐进纸里。

林小满的指甲几乎要戳破纸张时,苏晴的声音像根钢针扎进凝滞的空气:“那我问一句——上个月二号炉C级检修,是谁签的‘无异常’?

如果今天炸了,烧死的是谁?”

会议室的挂钟“咔嗒”一声跳过半格。

赵立伟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金链子随着胸膛起伏晃出冷光。

设备科王工的茶杯“当啷”掉在桌上,褐色茶渍溅在苏晴的报告封面上,像团凝固的血。

最末座的周师傅停下敲桌的节奏,布满老茧的手悬在半空,指节泛白。

“你这是威胁?!”

赵立伟猛地掀翻椅子,椅背撞在墙上发出闷响。

他抄起桌上的搪瓷缸砸向苏晴脚边,滚烫的残茶溅在她工装裤上,烫得皮肤发红——可她连眼都没眨,只是盯着赵立伟发颤的喉结。

那是他被戳中痛处时才会有的生理反应。

“威胁?”

苏晴弯腰捡起被茶水浸透的报告,指尖捏住“检修责任人”那一栏,“上个月十五号,赵主任签的字,我在档案室查过。”

她把纸页拍在桌上,水渍在“赵立伟”三个字周围晕开,像道无形的枷锁,“您怕的不是炉子炸,是追责单上第一个名字。”

空气里飘起焦糊味——是赵立伟夹在指间的烟烧到了过滤嘴。

他猛地掐灭烟头,火星子迸在林小满手背,小姑娘“嘶”地抽气,却不敢缩手,只是低头更快地整理文件,工装袖口的油渍蹭过苏晴的报告,把“45天”三个字晕染成模糊的血点。

老技术员张工扶了扶眼镜,喉结动了动。

苏晴看见他手指在桌下攥成拳,指节泛白,像要把桌沿捏碎——可最终他只是扯了扯领口,低头盯着自己磨破的工鞋,轻声说:“小苏,外方的设备……外方设备也得看工况!”

周师傅突然把茶杯重重一放,震得茶盖跳起来,“我修了三十年炉子,德国人的图纸是好,可他们的原油硫含量0.1%,咱的0.85%!

就像让骆驼拉磨——能走,但走不长!”

他掏出皱巴巴的蓝布手帕擦嘴,手帕角露出半截油笔,笔帽上的红漆早磨没了,“当年我和老苏头(苏晴父亲)修3号塔,他就说过……够了!”

赵立伟抓起公文包甩在桌上,牛皮包扣“咔”地弹开,苏晴的手持记录仪滚了出来。

他踹开倒在地上的椅子,皮鞋跟敲得地砖“哒哒”响,“散会!

谁再提停炉的事,这个月奖金扣光!”

门“砰”地撞上时,林小满手里的文件撒了一地。

苏晴蹲下去帮她捡,看见小姑娘手腕上有块新青肿——和昨夜搬设备时自己撞在管架上的位置一模一样。

林小满的指尖在发抖,把最后一张报告递给苏晴时,轻声说:“赵主任今早去了档案室……”声音轻得像叹息,可苏晴听清了,她看见林小满睫毛上挂着水光,却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

周师傅在楼梯口等她。

老钳工的蓝布工装洗得发白,右肩磨出个洞,露出里面洗得泛灰的秋衣。

他往苏晴手里塞了个硬邦邦的东西,动作快得像偷运机密:“厂里要淘汰的万用表,你拿去修修看。”

苏晴捏到金属外壳的瞬间就认出了——这是80年代的MF47型,外壳有三道深痕,是当年周师傅修反应釜时被扳手砸的。

她抬头看周师傅,老人冲她挤了挤左眼,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星星点点的光:“有些老东西,比新仪器经用。”

单身宿舍的台灯在凌晨两点半突然闪了两闪。

苏晴把万用表倒放在铺了报纸的床上,十字螺丝刀旋开最后一颗螺丝时,铁锈混着机油的味道涌出来。

电路板上的电容鼓了包,电阻烧得发黑,可当她用放大镜对准核心传感器时,呼吸突然一滞——那枚德国产的压阻式传感器,居然连引脚都没氧化。

“老周头藏了宝贝。”

她轻笑一声,从抽屉里摸出父亲留下的焊台。

焊枪的蓝光在电路板上跳跃,她把自己改装的滤波模块焊上去时,窗外的月光正爬过床沿,在万用表的刻度盘上投下银边。

当她按下测试键,屏幕上跳出稳定的正弦波时,宿舍的灯泡“啪”地灭了——是她熬夜太久,触发了厂内的限电机制。

“正好。”

苏晴摸黑把万用表塞进帆布工具包,指尖触到包底的扳手,那是父亲当年的老物件,握把磨得发亮。

她摸黑把改装后的仪器裹进旧毛巾,突然想起林小满的话——赵立伟今早去了档案室。

档案室的铁门在午后泛着冷光。

苏晴抱着一摞“设备维护日志”站在窗口,管理员老陈推了推老花镜:“涉外文件?

张总工批的条子呢?”

他的目光扫过苏晴胸前的工牌,“小苏啊,不是我不给面子,上个月赵主任专门交代过……”话音未落,走廊传来皮靴声。

赵立伟夹着黑公文包走过来,看见苏晴时顿了顿,眉峰一挑:“苏技术员查什么?”

“外方技术移交清单。”

苏晴首视他的眼睛,“想确认补偿模块的安装说明。”

赵立伟的手指在公文包上敲了两下,突然笑了:“小陈,把307号文件给我。”

他接过老陈递来的牛皮纸袋,封面上“Volkmar GmbH技术移交清单”的烫金字刺得苏晴眼睛发疼。

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小苏啊,有些东西不是谁都能看的。”

那天夜里,苏晴蹲在档案室后窗的通风口旁。

走廊的声控灯每隔三分钟亮一次,昏黄的光透过铁栅栏照进来,在她怀里的拍立得相机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子。

她踮着脚,把相机镜头对准档案架第三层——那里摆着赵立伟白天取走的同型号文件盒,编号“KM-0307”清晰可见。

声控灯亮起的瞬间,苏晴按下快门。

相纸在暗袋里显影时,她看见照片边缘有行红笔批注:“特殊工况补偿协议——仅限高硫原油地区启用”。

下面的备注栏里,“红星化工厂”几个字被圈了又圈,旁边用德语写着“未激活”。

风从通风口灌进来,吹得相纸沙沙响。

苏晴把照片塞进工装内袋,指尖触到改装后的万用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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