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事起，妈妈的碗里总卧着半个鱼头。

那时我家住在筒子楼，厨房是三家共用的。

每回我爸从水产市场捎回草鱼，妈妈准会把鱼身剁成大块，裹着面粉下油锅炸得金黄，再炖进豆瓣酱里。

等到端上桌，她先把带皮的腹肉夹给我，把靠近鱼尾的嫩肉推给我爸，自己拿起鱼头，用筷子一点点挑缝里的碎肉。

"妈，鱼头有啥好吃的？

"我含着满嘴鱼肉嘟囔。

油星子溅在她蓝布罩衣上，晕出一个个浅黄的圆点。

她抬头时，睫毛上还沾着点蒸汽："傻闺女，这鱼头才是精华呢，你看这鱼脑，滑溜溜的，补记性。

"说着就把鱼眼睛旁边那点晶莹的脑髓挖出来，塞进我嘴里。

有回我趁她择菜，偷偷掰了块鱼头肉尝。

腥气混着细刺扎在舌尖，我"呸"地吐出来，正好被她撞见。

她慌忙拿手帕给我擦嘴，掌心的鱼鳞还没洗干净，糙得像砂纸："跟你说过不爱吃就别碰，偏不听话。

"那天的鱼头她啃得格外慢，我瞅着她对着鱼骨头出神，忽然发现她鬓角有根白头发，在日光灯下亮得刺眼。

后来我上了高中，住了校。

每回周末回家，饭桌上准有一盘红烧鱼。

王妈妈还是只吃鱼头，只是动作慢了，挑肉时手会轻轻抖。

有次我爸不在家，我抢过她手里的鱼头："今天我吃，您吃鱼身。

"她急得要抢回去，筷子碰到一起发出叮当响："你正长身体，快给我。

"拉扯间，鱼头掉在地上，酱汁溅了她一裤腿。

她没骂我，蹲下去捡鱼头时，后颈的褶皱堆成了小山。

我忽然想起前几天在电话里跟她抱怨考试压力大，想起她总在我书包里塞核桃，想起她半夜起来给我热牛奶时，厨房的灯要亮好久。

那天晚上我失眠，听见爸妈在客厅说话。

我爸叹着气："你也别总吃鱼头了，孩子都这么大了。

"妈妈的声音很轻，像被风刮着："习惯了嘛。

再说她小时候多瘦啊，抢鱼肉时眼睛亮得像星星......"后面的话被抽泣声盖了过去。

我趴在门缝上看，月光从窗帘缝钻进来，照在她手背上。

那双手曾经能扛起五十斤的面粉袋，能在寒冬里泡着冷水洗衣服，如今指关节肿得像小萝卜，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掉的黑泥。

去年我工作了，发第一笔工资时买了条三斤重的鲈鱼。

我学着她的样子收拾鱼，刀刃划开鱼腹时，一股腥气扑面而来。

我想起她当年总说"杀鱼得趁活，不然肉不鲜"，原来她每次处理鱼，都要忍着那股让我皱眉的腥气。

鱼端上桌时，我把鱼头夹到自己碗里。

王秀莲愣住了，筷子悬在半空。

我学着她的样子挑出鱼脑，递到她嘴边："妈，您尝尝，这精华都在这儿呢。

"她张着嘴，眼泪吧嗒掉在鱼盘里，溅起一小朵酱色的花。

那天的鱼头我吃得很慢，细刺卡了两次喉咙。

可我忽然懂了，为什么那些年她啃鱼头时总带着笑——原来世界上根本没有爱吃鱼头的人，只是有人把最肥美的部分，都藏在了"我爱吃"这三个字里。

就像王秀莲，她用二十多年的鱼头，喂大了我的青春，却把自己的岁月，都嚼进了那些带刺的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