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江上有无数渔户，其中也包括我家。

爹娘生育了三个孩子，我是最年长的那个。

我们一家五口挨挨紧紧地生活在一艘破渔船上。

阿爹懒惯了，一有钱就去嫖赌，动辄就打骂妻儿，我恨不能他早死了。

那年暴雨倾盆，钱塘江怒涛翻涌，米缸见底。

为了活命，我咬咬牙将自己卖了。

换了五两银子，也换了自己往后的人生。

人牙子给了我们三日时间，让我们收拾行装，好好告别。

阿爹攥着那五两银子，脸上乐开了花。阿娘却哭晕了好几回，弟妹懵懂无知，见阿娘哭得伤心，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都不许哭，你阿姐是去享福的。阿爹厉声呵斥。

以后过上了好日子，可别忘了多拿些银两回来。他转头望着我，满脸堆笑。

我恶狠狠地瞪着他，一把夺过银子塞进阿娘手里。

阿娘，带着弟妹好好活着。我柔声对阿娘和弟妹说。

这三日里，阿娘把家里仅剩的布料缝缝补补，给我做了件像样的衣裳，还将她常用的一根鱼形木簪给了我。

走的那一日，江风特别大，吹得船只摇摇晃晃。阿爹一早下了船，不知又在哪个窑子里闲逛。

阿娘带着弟弟妹妹来送我，江风是那样地大，将阿娘的头发吹得七零八落，也吹得我泪眼婆娑。

人牙子摇着一艘货船来接我们，卖身契早已签好。

一同被卖掉的女孩们挨个上了船，算上我一共八九个，年纪最大的不过十三岁，最小的才六岁。我们在货舱里挨坐在一起，一路无话。

货船在江面上摇摇晃晃地行了几日。

之后，人牙子将我们关在一处院子里。过两日，来了个管事婆子，教我们学些伺候人的礼仪规矩。

接着，便陆续有女孩被人牙子领出去。

模样身段好的卖去做妾，年纪小的送去做丫鬟，看着粗笨些的就卖到作坊做苦工。

我那年才十三岁，却因模样周正、身段纤细，被人牙子盯上，要卖给一个快六十岁的老头做妾。

那老头见了我，两眼发直，笑得格外猥琐。

我心头一狠，抬脚就踹在他裤裆上，转身拔腿就跑。

人牙子在后面边骂边追，眼看就要被抓住时，我一头撞进了一个少年郎的怀里。

那少年郎生得芝兰玉树般清雅，风度翩翩，宛如谪仙临世，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人牙子追上来抓住我，我却死死攥住少年郎的衣袖，眼眶泛红地望着他求救。

许是我力气太大，人牙子拉扯半天没拽动，终于没了耐心。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郎盯着我攥着他衣袖的手，微微蹙了蹙眉。

渔船上的女娘哪有什么正经的名字，能有个姓氏已是难得。

我姓夏！公子买了我吧，我什么活都能干，只要不做妾！

不需要。他的声音清冷，三个字像带着寒气。

但我可以……他继续道。

阿兄，她瞧着怪可怜的，我正好缺个书童，不如就买了她吧。说话的是另一位稚气未脱的少年郎。

我连忙冲他露出个感激的笑容，心里嘀咕着，这位公子可比那位仙人善良多了。

那便依阿弟所言。先前的少年郎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终于松了口。

人牙子领了钱欢欢喜喜地走了。

买我的是席家大郎君席寒翊，他口中的阿弟是席家二郎君席明川，只比我大三岁。

席家做的是布锦生意，杭州城内数一数二的大户。

当家老爷席幕人，年少成名。

十八岁科举及第，二十五岁入翰林院，三十五岁成了太子少师，四十岁辞官。之后，他和夫人一起创办了席氏布业，十年经营，有了席家布锦，冠绝天下的美称。

席家人口简单，老爷夫人共生了四个孩子，除了两位郎君，还有两位小姐。两位郎君平日在杭州书院读书，日日早出晚归。大小姐一年前嫁去了吴府，二小姐生得软萌可爱，粉雕玉琢的一团，今年才八岁。

我在二郎君的院里做书童，平日里除了整理书房，也扫地打杂，浇花除草。

让我期待的是，入府的下人主家都会重新取名。

我得了一个极好的名字，夏欢心。

那天我正在摆弄院里的一盆花，二郎君拿着一张写好名字的纸走过来。

夏欢心，以后我便这么叫你了。

明媚乐观，赤子之心的意思，你定会欢喜。他笑着解释。

他说得那般笃定，仿佛料定我一定会欢喜。

可我确实欢喜极了，自小别人都唤我渔娘，如今终于有了正儿八经的名字，还这样好听有寓意，我怎能不喜？

感谢郎君赐名，欢心很是高兴。

我放下手里的花枝，掸去掌心的泥土，小心接过他手里的纸，细细叠好，放进里衣贴胸的地方。

席家虽是商户，府里上下却都和睦友爱，对待下人也格外和善。

我来了一年多，不仅长高长胖了许多，还攒下了不少月钱。

逢年过节，夫人更是大方，不仅有赏钱，还会给我们每人做一身新衣裳。

我将钱和衣裳都仔细收着，想着将来寻个机会捎回家，阿娘和弟妹见了定会高兴。

期间也曾听闻，当年一同被卖的女孩里，有人被主家发卖了，有人沦落青楼，还有人没熬过苦日子被打死了。

这般想来，我当真是运气极好，能进席家的门，过上这般安稳的神仙日子。

一来，日日随在二郎君身旁，读书习字，长了不少见识。

二来，一得空闲，便跟着府里最好的绣娘学做女红。

从荷包、帕子、络子做起，再到繁复精细的花纹图样，我样样都绣得别致用心。

这般练下来，倒也算多了一样本事，往后纵使离了府，也能凭手艺挣个生计。

这年的秋闱放榜，拖到了年关前。

席家大郎君连中三元，成了新科状元。席老爷和夫人喜得合不拢嘴。

为了庆贺这份荣光，也为尽一份家国心意，他们主动向朝廷捐出了大批布锦，用作军需。

又特意在席府门口设了赏钱摊，给过往百姓分发喜钱。

府里的下人们都领到了丰厚的恩赏，个个喜笑颜开。

我心里也跟着欢喜，亦盼着二郎君也有这般欢喜之日。

一日，我听闻当年一同卖来城中的女娘中，有人要回钱塘老家去。

我将这两年攒下的新衣裳和月钱托付给了她，交代她一定要亲手交到我阿娘手中。

元日这天，还有一件大事。

常年驻守北疆边塞的宁王，得了圣意，特许回京相聚。

为亲眼见见这位守护家国的英雄，天还没亮，百姓们就早早候在路边。

说起这位宁王，百姓们没有不夸赞的。

他十五岁身披铠甲，随军奔赴沙场。

十六岁领兵迎敌，击溃来犯敌军。

十七岁带着将士浴血奋战，收复失地。

十八岁，他主动请缨驻守边关，这一守就是许多年。

他的帅旗所到之处，金戈铁马，半寸不让，是百姓心中真正的定心丸。

可还未过正月十五，他便和兵部尚书盛大人一起查抄了席家。

彼时，席大郎君还未上任，席府上下还沉浸在喜悦之中。

院落里乌泱泱跪了一大片。

兵部尚书盛大人将罪责书念了一遍。

上头说，席家犯的是通敌卖国之罪！

字字句句，我虽听得真切，却是实打实不信的。

人群中，宁王背着手站在一旁。官兵们动起手来，府内乱作一团。

混乱中，管家将我的卖身契并二十两银子塞进我手里。

老爷夫人偷偷给的，眼下这情况，能走一个是一个，欢心丫头，快走吧！

经此一遭，席家十五岁以上的男女都入了死牢，好在罪不及外嫁女，大小姐可以躲过一劫。

我原想归家去，可看着不过八岁的二小姐终是软了心。

这么粉嫩的女娃娃，若让人牙子领了去，往后的日子便坠入了泥潭，万难脱身了。

我不过十五岁，身上银两又不多，新春领的赏钱、月钱并二十两银子加起来，拢共不过三十两，如今又带着个孩子，没了住处。

好在这两年，在席府读了些书，又学了门手艺，我又肯吃苦，想要讨个生计，定是不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