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语契刘志林文远完结好看小说_无弹窗全文免费阅读不语契(刘志林文远)
一,槐荫里的初啼我家院里有棵老槐树,是看着我出生的。那年是1987年冬天,十月天已透着凉。晌午娘蹲在树底下洗衣服,忽然肚子疼得直不起腰,胳膊一撞就掀翻了洗衣盆。水混着衣裳泼出去,湿了半院,娘也撑着树干往下滑,额头冒起了冷汗。爹听见动静跑出来,鞋都没穿稳就往村西头跑着喊接生婆。
等接生婆挎着药箱赶来,一摸娘的脉,急着说:“来不及往屋里挪了,就搁这槐树下生!
”接生婆麻利地把粗布炕席铺在树下石桌上,爹就蹲在树影里抽起了烟。烟锅子“滋滋”响,火星子在冷凉的空气里一明一暗,刚好映出他粗糙的脸颊。他眼神直勾勾盯着石桌的方向,手心里攥得全是汗,连烟丝掉在裤腿上烫出个小印子,都没察觉。后来听奶奶说,那会子爹嘴里反复念叨:“稳当点,一定要稳当点”,不知道是劝娘,还是在跟老槐树求个踏实。没多大一会儿,我落地的哭声就炸了开来——响得穿透力十足,竟把槐树枝头歇着的几只麻雀惊得扑棱棱飞远了。接生婆倒提着我的脚,在我屁股上轻轻拍了两下,笑着朝爹喊:“是个壮小子!你瞧这哭声,以后准是个有劲儿的!
”娘虚弱地靠在老槐树的树干上,额头上的汗浸湿了鬓角,她抬手摸了摸我的脸,又轻轻蹭了蹭身后粗糙的树皮,指尖还沾着点树干上的薄霜,轻声说:“这树有灵性,护着咱娘俩了。以后就叫他‘槐生’吧,沾沾树的福气。”打记事起,我就跟老槐树黏得紧。
三岁学走路,总爱张着胳膊抱着树干绕圈,树皮上的纹路磨得我手心发糙,可我偏觉得踏实,比抱着爹的腿还安心。有时候走不稳摔在树底下的软草里,我也不哭,爬起来接着抱树,好像那树干能给我撑腰似的。五岁那年夏天,我瞅着槐树枝桠间有个鸟窝,里头准有刚孵出来的小鸟。趁爹娘不注意,我抱着树干往上爬,树枝晃得厉害,我却越爬越兴奋,眼看快够着鸟窝了,脚一滑,身子往下跌去。我吓得闭紧眼睛,以为准得摔个屁股开花,结果“噗通”一声落在了树下的草堆里——那草堆是前几天我爹割来垫牲口圈的,软乎乎的,我只擦破了点皮。我奶奶闻讯跑过来,一把把我搂在怀里,一边拍我身上的草一边骂:“你这皮猴子!要是摔着了可咋整?
”骂完又抬头对着老槐树拜了拜:“多谢老槐树护着咱娃,以后可别让他瞎爬了。
”我却没听进去,揉了揉屁股,心里反倒觉得老槐树跟我亲,专门留了草堆接我。打那以后,我更爱往树上蹿,有时候趴在粗枝桠上看云,看日头从树东边慢慢移到树西边,看村里的人扛着锄头、挑着水桶从院外过,听他们说东家长西家短,也听我娘在屋里扯着嗓子喊“槐生,回家吃饭喽”。七岁那年秋天,我第一次在老槐树下琢磨“活着”这回事。那天村里的王爷爷没了,他儿子们穿着孝服,抬着刷了黑漆的棺材从我院外的路经过,刚好停在老槐树的影子里歇脚。棺材上盖着白布,被风吹得飘起来,王奶奶跟在后面哭,哭声哑得像破锣,走几步就瘫在地上,要旁人扶着才能起来。我蹲在树影里,手里攥着片刚落的槐树叶,看着棺材从树底下慢慢移过,槐树叶落在白布上,又被风吹走。
我抬头问蹲在旁边的爹:“爹,人为什么会没了?像王爷爷这样,以后就见不着了吗?
”爹摸了摸我的头,指了指老槐树说:“你看这树,春天发芽,夏天开花,秋天落叶,冬天就剩光秃秃的枝桠,可到了明年开春,它又会绿起来,年复一年,人也一样,就是有的人走得早了点,像树叶落了,可根还在。”我又问:“那老槐树会没吗?
它也会像王爷爷这样走吗?”爹望着树干上的纹路,沉默了会儿才说:“这树活了上百十年,比你爷爷还大。只要没人砍它,没人伤它,它就会一直站在这儿,看着咱一家子一代代过下去。”那天我在槐树下坐了一下午,指尖一遍遍划过树干上的裂纹,那些裂纹像老槐树的皱纹,藏着我不知道的故事。我把耳朵贴在树皮上,好像能听见树心里的声音,嗡嗡的,像老人在低声说话。那时候我还不懂什么是人生,什么是离别,只觉得有老槐树在,院子就永远是这个院子,家就永远是这个家,不会变。
后来我上学了,背着娘用碎花布缝的书包,每天早上出门前,都要伸手摸一把老槐树的树干;傍晚放学回来,也总先在树下站一会儿,捡地上的槐米往嘴里塞——有点涩,却越嚼越有味道。我会跟老槐树说悄悄话,说今天老师表扬我写字好,说同桌跟我抢橡皮,说我想考去县城里的中学,以后要带爹娘去城里看高楼。老槐树总是静静听着,风一吹,叶子轻轻晃,像在点头应我。
十岁那年,村里来了个伐木队,开着拖拉机,车上装着锯子和绳子。
他们说要砍些树去盖镇上的粮站,有人提议砍我家的老槐树——说这树干粗,能做不少大梁。
我爹听说这事时,正在地里收玉米,他把玉米筐一扔,拔腿就往家跑,一边跑一边喊村里的老人。等我跑回家,老人们已经聚在我家院里,围着伐木队的人。
我爹红着眼眶,指着老槐树说:“这树是看着我娃出生的!护了咱一家子这么多年,要砍它,先问问我们这些老骨头同不同意!”有个戴帽子的伐木工人说:“老乡,我们也是按规定办事,这树砍了能派大用场。”“啥用场也不如咱的念想金贵!
”我奶奶拄着拐杖,站在最前面,“要砍树就先拆我们的房子,老槐树动不得!
”其他老人也跟着附和,有的说小时候在我家槐树下乘过凉,有的说借过槐树叶给娃包过粽子,你一言我一语,把伐木队的人围得没了辙。
最后伐木队的领头人叹了口气,说:“算了算了,这树你们护得紧,我们不砍了。
”那天晚上,我爹在槐树下摆了张小桌子,跟几个老人喝酒。桌上就两碟小菜,一碟花生米,一碟腌萝卜,酒是自家酿的米酒。我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看着老人们举杯,听他们说老槐树的旧事——说那年下大雨,我娘抱着刚满月的我,在槐树下躲过大风;说那年我发高烧,奶奶还在树下烧过香,求树神保佑我好起来。
月光洒在老槐树上,树影落在地上,像个大大的拥抱,把我们都罩在里面。
那时候我还不太懂“念想”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老槐树不能没,它没了,我就没地方说悄悄话了,院子里就少了股踏实的劲儿,家里人的心里也会空一块。
我摸着树干上刚冒出来的新芽,心里暗暗想:我要好好长大,以后要像爹和老人们一样,保护老槐树,像它保护我一样。槐荫里的日子,过得慢,也过得暖。春风吹过,槐花开得满树白,香得人心里发甜;夏天来了,树荫浓得能盖住半个院子,我和爹娘就搬着小板凳在树下吃饭;秋天一到,叶子黄了,落在地上铺成金毯,我就捡来夹在课本里;冬天落雪,树枝上挂着雪,像开了满树白花,我总爱摇着树干,看雪沫子落在肩头。我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在老槐树的见证下,一点点长个儿,从抱着树干走路的小屁孩,长成了背着书包去镇上读高中的少年。二,槐枝上的通知书高三那年的夏天,日头像是被钉在了天上,烤得地面发裂。
教室里的吊扇转得“嗡嗡”响,扇叶上积的灰随着转动往下掉,落在摊开的复习资料上,我却没心思擦。额头上的汗滴在草稿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把算到一半的数学题都浸得模糊。我心里只有一个念想:考去北京的重点大学,让爹娘过上好日子。我是村里少数能读到高中的孩子,爹娘为了供我,把地里的收成大半卖了换学费。我娘在邻村的小食品厂里打零工,一天挣十几块钱,每晚回来都腰酸背疼,连端碗的手都发沉。每次周末回家,我都能看见我爹坐在老槐树下抽烟,烟锅子一明一暗。他看见我,总把烟摁灭,笑着说“回来啦?饭在锅里热着”,可我知道,他是怕烟味呛着我,更怕我看出他藏在烟里的愁。高考那三天,天格外蓝。我娘每天早上都给我煮两个鸡蛋,让我揣在兜里,说“吃了补脑子”。我出门时,总能看见老槐树站在村口,枝桠伸得老长,像是在送我。走进考场前,我抬头望了望天,又往村口的方向瞥了一眼——老槐树的影子在晨光里晃,我忽然觉得踏实,好像它在替爹娘陪着我。考试结束那天,我走出考场,风里带着麦收的香味。
我沿着土路往家走,脚步轻快,心里敞亮得很,总觉得北京的校门已经在向我招手。
我甚至想好了,等拿到通知书,要先跑到槐树下,把好消息跟它说,就像小时候跟它说考了满分一样。等通知书的日子,比高三做题还难熬。我每天吃完早饭,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村口的土路上,盯着远处的路尽头,盼着邮递员的自行车能早点出现。
有时候等得急了,就爬到老槐树上,坐在粗枝桠上往远处望——树高,能看见镇上的方向。
我爹看出我的紧张,就也搬个凳子坐在槐树下,陪我一起等。他不说话,只是抽烟,抽完一根又一根,烟蒂在地上堆成一小堆。有次他忽然说:“槐生,考不上也没啥,回家跟我种庄稼,咱好好伺候地,也能过日子。”我知道他是安慰我,可我不想种庄稼,我想出去看看,想让爹娘因为我骄傲。通知书来的那天,我正在槐树下帮我爹劈柴。
斧头抡到半空,就听见远处传来邮递员的喊声:“槐生!槐生家的通知书!
”我手里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柴火滚了一地,我顾不上捡,拔腿就往路上跑,心“砰砰”跳得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接过信封时,我的手都在抖。
信封上印着“XX学院”的字样,不是我报的那所北京重点大学——是邻省的一所二本院校,我甚至没听过这个学校的名字。我站在原地,把信封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好像多看几遍,学校的名字就能变成“北京大学”。可字还是那些字,红印章刺眼得很。风一吹,槐树叶“沙沙”响,像是在问我怎么了,我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信封上,把“录取通知书”几个字晕得发皱。我攥着通知书,慢慢走回槐树下。我爹还在劈柴,看见我,停下手里的活,问:“咋样?是北京的学校不?”我把通知书递给他,声音有点哑:“不是,是个二本,在南边。”我爹戴上老花镜,凑到太阳底下看,看了好半天,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很沉,像是从肚子里憋了很久才出来,把我心里的最后一点希望也叹没了。我娘从家里出来,手里还拿着没缝完的衣服,看见我们,赶紧跑过来:“啥学校啊?是不是北京的?”我摇了摇头,说不出话。
我娘的脸一下子就沉了,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她弯腰捡起来,没再问,转身就进了厨房,厨房的门“吱呀”一声关上,把所有的话都关在了里面。晚饭时,桌上静得能听见筷子碰碗的声音。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米粒没嚼烂就往下咽,胸口堵得慌。
我想跟爹娘说“我想去上这个学”,话到嘴边,却看见我娘眼角的皱纹,看见我爹鬓角的白头发——我知道,家里没钱。我姐明年要嫁人,爹娘早就盘算着盖新房,家里的积蓄早就挪了用处,我的学费一年好几千,他们拿不出来。吃完饭,我爹把我叫到堂屋。他坐在炕沿上,我站在他对面,能看见他手上的老茧,那是种了一辈子地、劈了一辈子柴磨出来的。“槐生,”他开口,声音有点哑,“不是爹不让你上学,你看家里的情况,新房得盖,你这学费……咱实在拿不出。
”我娘在旁边抹眼泪:“是啊,二本也不是啥好学校,不如回家跟你爹种庄稼,或者去镇上找个活干,早点挣钱养家,比啥都强。”我看着他们,心里又酸又涩。
我知道他们说的是实话,可我不甘心——我差一点就考上重点大学了,就差那么几分。
我熬夜做的题,我背到半夜的课文,难道就这么算了?我张了张嘴,想争辩,想跟他们说“二本也是大学,我可以打工挣学费”,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沉默。
我怕看见他们为难的样子,怕听见他们说“家里真的没钱”。那天晚上,我没回家。
我绕到老槐树下,抱着树干往上爬——这么多年,我早就摸熟了树的枝桠,哪根粗哪根能坐,我都清楚。我坐在最粗的那根枝桠上,脚底下是晃悠的树叶,远处是村里的灯火,我家的窗户亮着,可我不敢回去。我把录取通知书摊在腿上,借着月光看,纸上的字好像在晃,晃得我眼睛又湿了。风从耳边吹过,槐树叶“沙沙”响,像是在跟我说话。我想起高三那年,我在槐树下背书,我娘给我送水,说“累了就歇会儿,别熬坏了身子”;想起我爹跟我说“要是考上大学,爹就砸锅卖铁也会供你”。
那些话还在耳边,可现实却给了我一巴掌。我摸着树干,粗糙的树皮蹭得我手心发疼,却让我稍微踏实了点——好像老槐树能接住我的委屈。我在槐树上待了一夜。半夜里,露水打湿了我的衣服,凉得我打哆嗦,我把身子往树干上靠了靠,树干是暖的,像娘的手。
我看着天上的星星,想起爹说的“老槐树是根”,忽然觉得,我的根在这里,可我的梦在外面。我不能就这么放弃,我得试试,哪怕只有一点希望。天快亮的时候,我爬下树,回了家。我娘已经把早饭做好了,粥在锅里热着,还有两个煮鸡蛋。我坐在桌边,喝着粥,说:“爹,娘,我想去上这个学,学费我自己挣,我去打暑假工,开学了也能兼职,不用家里操心。”我爹放下碗,看着我,眼睛里有红血丝,他沉默了会儿,说:“家里真的没钱,你就算打工,也凑不够学费。”我娘也说:“你一个人在外头,我们不放心,万一出点事,可咋整?”他们还是不同意。接下来的几天,我又跟他们提了好几次,可他们要么转移话题,要么就叹气。后来我才知道,我爹已经跟村里的瓦匠约好了,下个月就开始盖新房,木料都已经拉到了院子里——那是给我准备娶媳妇的,他们早就定好了,不能改。
我没再争辩。那天下午,我又爬到了老槐树上,这一次,我待了一天一夜。
我看着太阳从东边升起来,又从西边落下去;看着村里的人扛着锄头下地,又扛着锄头回来;看着我爹跟瓦匠在院子里商量盖房的尺寸,看着我娘在院子里晒玉米。
风把树叶吹得“哗哗”响,我把耳朵贴在树干上,好像能听见树心里的声音,那声音很沉,像是在劝我“认命”。我想了很多。想爹娘的辛苦,想姐姐的婚事,想自己的梦想。我知道,我不能太自私,不能为了自己的梦想,让爹娘为难,让姐姐的婚事受影响。
我慢慢想通了——放弃上学,不是认输,是担起责任。第二天傍晚,我爬下树,回了家。
我爹正在槐树下劈柴,看见我,停下手里的活,说:“饿了吧?饭在锅里热着。”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的小板凳上,说:“爹,我不去上学了。”我爹愣了一下,手里的斧头停在半空,他看着我,眼睛里有惊讶,也有心疼。我接着说:“我跟着盖房,等盖完房,我就出去打工,挣钱养家。”我爹的眼圈红了,他放下斧头,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像是在确认我是不是认真的。“好小子,”他说,声音有点哽咽,“是爹对不住你。
”我摇了摇头,说:“不怪你,是我没考好。”其实我知道,不是我没考好,是命运跟我开了个玩笑,可我不能怪任何人,只能接受。那天晚上,我把录取通知书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了抽屉的最底层,上面压了一件我小时候穿的衣服——像是把我的梦想,跟童年一起藏了起来。我走到槐树下,坐在石凳上,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很圆,洒在槐树上,树影落在地上,像个拥抱。
我跟老槐树说:“我不去上学了,我要去打工了。你说,我以后还能实现梦想吗?”风一吹,树叶轻轻晃了晃,像是在安慰我“会的”。我后来才知道,那天我在槐树上待着的时候,我娘偷偷来看过我好几次。她怕我饿,怕我冷,煮了鸡蛋放在树下的石桌上,可她没敢叫我——她知道我心里难受,想让我一个人静静。我爹也在槐树下坐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