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平，是个赘婿。

说好听点，是翰林院里一个抄书的，岳丈家瞧得上，抬举我做了上门女婿。

说难听点，就是个吃软饭的。

我那岳母，见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我那大舅子，当我是条狗。

这都无所谓，反正饭是热的，床是软的。

唯一让我觉得日子还能过的，是我那娘子，郭有惟。

她是个好人，就是身子骨太弱，性子太软，人也……太好欺负。

风大点能吹跑，说话大声点能吓哭，见我被岳母骂了，还偷偷给我塞点心，眼圈红红的，让我多忍忍。

我本以为，这辈子就这么窝囊地过去了。

直到那天，她“不小心”手滑，打碎了那尊要送给李太师的玉如意。

我看着她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人人都骂她蠢，骂她败家。

可我却看见，她藏在袖子里的那只手，稳得能穿针引线。

而第二天，想跟李太師结盟的大舅子，就被安上了一个“谄媚小人”的名声。

我这才品出点味儿来。

我家这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娘子，好像……有点东西。

我在郭家当赘婿的第三年，已经把“忍”字诀练得炉火纯青。

早饭桌上，岳母照例没给我好脸色。一碗白粥，清得能照见我自己的倒影。我旁边大舅子郭凯的碗里，是加了燕窝肉糜的官燕粥，热气腾腾。

“陈平，你进翰林院也有三年了吧？怎么还是个抄书的？”岳母用银筷子搅着碗里的粥，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赶紧咽下嘴里的白粥，恭敬回话：“岳母，翰林院里讲的是资历，急不得。”

“急不得？你看看人家张侍郎家的公子，比你还晚两年进去，如今都已经是侍读了！”岳母的筷子“啪”一声拍在桌上，“我们郭家，怎么就招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

我低着头，不说话了。这种场面，每月总有那么几次，习惯了。说多错多，闭嘴是金。

坐在我身边的娘子郭有惟，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我转头看她，她小脸煞白，咬着嘴唇，眼睛里水汪汪的，递给我一个她还没动过的肉包。

“娘，你别说夫君了，他……他已经很努力了。”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你还敢替他说话？”岳令堂火气更大了，“有惟，你就是心太软！被这小子灌了迷魂汤！要不是你爹当年糊涂，我们郭家怎么会……”

“咳咳。”一直没说话的岳丈郭大人干咳了两声。岳母这才悻悻地闭了嘴，但那眼神，还是像刀子一样往我身上刮。

大舅子郭凯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他从一个精致的锦盒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尊通体翠绿的玉如意。那玉色水头十足，一看就价值不菲。

“爹，娘，你们看，这是我好不容易才淘换来的宝贝。”郭凯得意洋洋，“我打听过了，李太师最喜欢这个。等会儿我亲自送过去，咱们家跟太师的关系，又能近一步了。”

岳丈点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嗯，凯儿你办事，我放心。”

岳母也立马喜笑颜开，刚才对我的那股子火气烟消云散，对着她儿子满眼都是慈爱：“我儿就是有本事！”

一家人其乐融融，好像饭桌上根本没我这号人。

有惟也凑过去看，一脸好奇宝宝的样子：“哥哥，这玉真好看。”

“那是自然，”郭凯把玉如意递给她，“你小心点看，别碰坏了。这可是花了我三千两银子！”

有惟伸出两只纤细的手，小心地接了过来。她看得入神，脚下却不知怎么一绊，整个人往前一扑。

“啊！”

一声惊呼。

紧接着，是“啪嚓”一声脆响。

整个饭厅，死一般地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地上。那尊价值三千两的玉如意，已经碎成了好几瓣，绿莹莹地躺在冰冷的地砖上，像一个破碎的梦。

有惟傻了，呆呆地跪坐在地上，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我的玉如意！”郭凯第一个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惨叫。

岳母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一个箭步冲上去，指着有惟的鼻子就骂：“你这个败家女！你……你是不是存心的！三千两啊！就这么被你给摔了！”

有惟吓得浑身发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不是故意的……娘，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我看你就是！”郭凯也气急败坏地吼，“现在怎么办？跟太师约好的时辰就快到了！我拿什么去！”

我赶紧上前，把有惟扶起来，让她躲在我身后。岳母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她脸上了。

“岳母，大舅子，有惟不是故意的，大家消消气。”我只能硬着头皮打圆场。

“你给我滚开！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一个吃软饭的！”岳母一把将我推开。

眼看场面就要失控，有惟却突然止住了哭声。她抽噎着，从我身后探出头，声音还带着哭腔，但话说得却很清楚。

“哥，要不……要不你把这碎了的也带去吧？”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郭凯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带一堆碎片去？你脑子坏掉了？我是去送礼，不是去结仇！”

有惟怯生生地说：“你……你可以跟太师说，这叫‘岁岁平安’啊。玉碎了，不就是应了这个兆头吗？说明太师往后，年年岁岁都平平安安的。”

“岁岁平安？”郭凯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对啊！碎碎平安！我怎么没想到！”

岳母也停止了咒骂，狐疑地看着有惟：“这……这能行吗？”

“死马当活马医吧！”郭大舅子一拍大腿，手忙脚乱地把地上的玉石碎片收进锦盒里，“爹，娘，我这就去！说不定太师就喜欢这个新鲜说法！”

说完，他一阵风似的跑了。

岳母瞪了有惟一眼，冷哼一声：“要是办砸了，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也气冲冲地走了。

饭厅里只剩下我和有惟。

她还是一副受惊小兔子的模样，靠在我身上，肩膀微微颤抖。

我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她抬起头，眼睛红得像桃子，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夫君，我是不是很笨？又给你惹麻烦了。”

我摇摇头，心里却泛起了一丝奇怪的念头。

“岁岁平安”？这种牵强附会的说法，也就郭凯那种脑子的人才会信。李太师是什么人？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一辈子的老狐狸，会吃这一套？

我看着有惟那张天真无邪、写满自责的小脸，心里那点疑虑又被打消了。

可能，真的是我想多了。她就是个单纯善良，但有点笨手笨脚的小姑娘罢了。

然而，第二天，消息传回来。

郭凯在太师府门口，被人连人带“礼”给轰了出来。李太师听了他的“岁岁平安”说辞后，勃然大怒，说郭家是在咒他“粉身碎骨”，当场就让人把他打出府门。

我们郭家，一夜之间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

大舅子郭凯被岳丈用家法打得三天没下床。岳母气得病倒了。整个郭府愁云惨淡。

我去看有惟，她正坐在窗边，安安静静地做着女红。阳光照在她身上，显得那么柔弱无害。

她见我来了，放下手里的针线，给我倒了杯茶，轻声问：“夫君，哥哥他……没事吧？都怪我。”

我看着她，突然问了一句：“有惟，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李太师和王尚书是死对头？”

有惟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夫君，你说什么呢？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懂这些朝堂上的事。”她对我笑了笑，那笑容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我没再追问，只是心里那颗怀疑的种子，彻底发了芽。

因为我昨天抄书的时候，刚好看见一份密报。李太师参了王尚书一本，说他贪墨军饷。而大舅子郭凯想巴结的李太师，他最大的政敌，就是王尚书。

而王尚书，是我岳丈郭大人的顶头上司。

郭凯这个蠢货，居然想背着他爹去投靠李太师。如果真让他办成了，我们整个郭家，都会被他拖下水，死无葬身之地。

现在，玉如意碎了，结盟黄了，郭凯被打成了猪头，郭家成了笑柄。

看起来，我们家是倒了血霉。

可实际上，我们家只是丢了点面子，却躲过了一场灭顶之灾。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温热，一如她此刻掌心的温度。

我看着眼前这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娘子，后背第一次窜起了一股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