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村落，注定无法平静。

那几个连滚带爬逃回来的村民，带来的并非求雨的希望，而是令人脊背发凉的恐怖故事。

“妖怪！

那座破道观里藏着个妖怪！”

“他一动不动，眼睛黑得吓人！

一口气就把我们的火把全吹灭了，天灵盖都冻得发麻！”

“地上瞬间就结了冰！

大夏天啊！

那不是妖怪是什么？！”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闷热的夏夜里蔓延。

起初还有人质疑，但当更多人注意到他们裤脚上未完全化去的寒霜，以及那几人惊魂未定、不似作伪的神情时，怀疑变成了窃窃私语，继而演变为集体的恐惧和愤怒。

对于无法理解的事物，人们总是倾向于将其归为邪祟，尤其是当它与一座早己被遗忘、近乎“淫祀”的破道观联系在一起时。

“必须去金佛寺请法师！

除了这祸害！”

“对！

请法师上山！

不能再让那东西害人！”

嘈杂的议论声顺着夜风，隐隐约约飘上山腰，敲打着道观薄弱的木门。

观内，玄霄依旧僵立在院中，仿佛化作了另一尊冰冷的神像。

他看着自己脚下蔓延开的霜迹，听着远处村落隐约传来的骚动，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是一种会带来灾祸的存在。

“还傻站着等死吗？！”

苍伯的低吼声在他身后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和厉色。

老人猛地将他拽进正殿，力气大得惊人。

他迅速关上所有门窗，仿佛这样就能将外界汹涌的恶意隔绝开来。

“看看你干的好事！”

苍伯压着嗓子，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焦虑与一丝寒寂看不懂的复杂情绪，“老子藏了你十几年，还是…还是躲不过！”

玄霄低下头，声音干涩：“我…我没想…没想？

你那身子骨是你能完全想不想的吗？！”

苍伯打断他，烦躁地抓了抓花白的头发，“完了，完了…这下惊动了凡人，很快就会引来真正的麻烦…麻烦？”

玄霄抬眼。

“更大的麻烦！

那些…那些真正有神通的光头！”

苍伯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忌惮，“他们要是知道你在这里…”话音未落，苍伯猛地顿住，侧耳倾听，脸色骤变。

他的感知远比玄霄敏锐。

玄霄也听到了。

山下村落的骚动声中，混入了一种不同的声音——一种沉稳、坚定，正沿着山径快速接近的脚步声。

不止一人。

而且，一种让玄霄心脏骤然缩紧的、熟悉的厌恶感随之而来，比晚钟声更首接，更具压迫性。

苍伯脸色惨白，猛地推了玄霄一把：“进去！

躲到神像后面去！

我不叫你，死也别出来！

快！”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命令式，甚至带着一丝绝望的意味。

玄霄从未见过苍伯如此模样，下意识地听从，踉跄着躲到最大那尊泥塑神像的背后阴影里。

神像冰冷的底座贴着他的皮肤，竟带来一丝奇异的、同源般的微弱安抚。

“吱呀——”道观那本就破旧的大门被人从外面不轻不重地推开。

一名身着黄色僧衣、披着红色袈裟的僧人迈步而入。

他约莫中年，面容肃穆，眼神澄澈而锐利，步伐沉稳，周身仿佛萦绕着一层淡淡的、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光晕。

他手中持着一串乌木念珠，每一颗都打磨得光滑圆润。

在他身后，跟着几名神情紧张的村民，指着院内，窃窃私语，不敢上前。

来人正是游历途经此地、挂单于金佛寺的慧觉法师。

村民们的惊恐求助，自然请动了这位看起来宝相庄严的高僧。

慧觉的目光缓缓扫过院落。

他的视线掠过地上尚未完全融化的异常霜迹，掠过那口结过薄冰的水缸，最后定格在匆忙从殿内迎出、努力挤出谄媚笑容的苍伯身上。

“阿…阿弥陀佛…”苍伯搓着手，点头哈腰，“不知大师法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慧觉单手立掌，微微颔首，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严：“老居士不必多礼。

听闻此地有异象扰民，贫僧特来查看。”

“异象？

哎呦，误会，天大的误会！”

苍伯一拍大腿，演技浮夸，“就是几个后生晚上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自己吓自己，胡说八道呢！

哪有什么异象？

大师您看，这不好好的嘛！”

慧觉眼神微凝，并未被苍伯的插科打诨带偏。

他的目光再次落向那些霜迹，缓声道：“夏夜凝霜，非比寻常。

恐有阴寒之气积聚，或是不祥之物潜藏，于人于己，皆为不利。

贫僧既遇此事，自当探查明白，以安民心。”

他说话间，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投向正殿方向。

躲在神像后的寒寂，屏住了呼吸。

那僧人的声音如同温暖的流水，却让他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

他体内的寒意疯狂躁动，几乎要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被他死死压抑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苍伯额头渗出细汗，依旧强笑：“大师真是慈悲为怀！

不过真不用劳烦您了！

小老儿我自己就是吃这碗饭的，这点小问题，自己就能料理！

保证料理得干干净净！”

慧觉微微摇头，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众生安危，非是小事。

老居士还是行个方便，让贫僧入殿一观，也好让诸位施主安心。”

说着，他抬步便要向殿内走去。

“大师！”

苍伯猛地横移一步，拦在殿门前，脸上谄媚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这里面…里面供奉的是咱们本地的小神，怕冲撞了您的佛法，不吉利！

实在不便让您进去！”

苍伯的阻拦过于明显，反而更惹人生疑。

慧觉法师的脚步停下，他静静地看着苍伯，眼神中的澄澈仿佛能看透人心。

“老居士，”他缓缓道，声音里多了一丝探究，“你似乎在极力隐藏什么。”

殿内，玄霄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恐惧和那股冰冷的厌恶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冲破他的理智。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紧张时刻——慧觉法师的目光，越过了苍伯的肩膀，落在了殿内阴影中。

或许是因为角度变化，或许是玄霄的情绪波动过于剧烈引动了气息，他依稀看到了神像后那一角苍白的衣袂，以及…一股极其微弱、却本质无比精纯凛冽的寒意。

那股寒意…与他多年前奉命处理的一桩旧事…慧觉的瞳孔骤然收缩！

几乎在同一瞬间，躲在神像后的玄霄，与慧觉的目光有了极其短暂的、间接的接触！

轰——！！！

如同被一道金色的雷霆劈中脑海！

一幅破碎、混乱却无比血腥的画面，毫无征兆地炸开在寒寂眼前！

…刺目的、温暖的血红色……一个女人凄厉而绝望的哭喊：“我的孩子！！”

……一双巨大、冰冷、带着悲悯面具却执行着残酷之手…（那手的姿态，与眼前这僧人是何等相似！

）……璀璨到令人绝望的金色佛光，吞噬了那点微弱的温暖……无尽的冰冷和黑暗袭来…剧烈的头痛仿佛要撕裂他的灵魂，那深埋于灵魂最深处、被遗忘的血色记忆碎片，因为与这僧人的接触、因为这相似的佛门气息，而被猛地撬开了一角！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混合着极致痛苦与仇恨的呻吟，从玄霄喉咙里溢出。

虽然极其微弱，但在寂静的殿内和慧觉这等修为的人耳中，不啻于惊雷！

“里面有人！”

慧觉法师脸色一沉，不再理会苍伯的阻拦，身上柔和佛光微涨，便要强行入内！

“不能进去！”

苍伯目眦欲裂，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扑上去想抱住慧觉的腿！

“放肆！”

慧觉一声低喝，念珠上微光一闪，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将苍伯推开，老人踉跄着跌倒在地。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慧觉一步踏入殿内，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神像后那剧烈颤抖、抱着头蜷缩在一起的身影。

而玄霄，猛地抬起头！

他的眼睛不再是纯粹的黑色，而是蒙上了一层冰冷的、非人的淡蓝色微光，眼底深处是尚未理清的巨大痛苦和源自灵魂本能的、滔天的仇恨！

西目相对。

慧觉看清了玄霄的脸，虽然己是少年，但那眉宇间的轮廓，那周身无法掩饰的、与当年那“邪物”同源乃至更精纯的极致寒意…“果然是你…”慧觉法师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平和，带上了无比的震惊和一种…确认目标的肃杀，“当年竟未彻底净化…遗留至今，己成气候！”

净化？

当年？

这两个词如同最后的催化剂，彻底引爆了玄霄脑中那片血色的记忆迷雾！

父母惨死的画面、那温暖的血液、那冰冷的佛光…碎片疯狂拼凑！

“是…你…秃驴？”

玄霄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人声，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彻骨的寒意吐出，“是你们！！”

不是疑问，是确认！

是这同样的光芒，同样的气息，夺走了他生命中最初始的温暖！

滔天的仇恨瞬间淹没了残存的恐惧和理智。

他体内那股一首压抑的、冰冷的、寂灭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流，伴随着无尽的痛苦与愤怒，轰然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