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坠崖的那一刻，风声灌满了他的耳朵，带着血锈味的空气呛得他几乎窒息。

他以为等待自己的会是无边黑暗，或是与师姐、江澄他们重逢的幻境，可身体撞上的却不是冰冷的岩石，而是一片柔软得像云絮的草地。青草带着湿润的晨露气息，混着某种从未闻过的、清冽如松脂的香气钻进鼻腔。魏无羡猛地睁开眼，刺目的阳光透过层叠的树叶洒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撑起身子，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茂密的林间，周围的树木高耸入云，树干上缠着泛着微光的藤蔓，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闪烁着莹白光芒的光点，像极了姑苏的流萤，却又比流萤更剔透。

“这是哪儿？”他喃喃自语，抬手摸了摸胸口，那里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经结痂，灵力虽然紊乱，却没有彻底消散。他记得自己被万鬼反噬，被各大世家围剿，最后是蓝忘机拉住了他，可他终究还是松开了手——那样的局面，他留下来，不过是给别人再添一个讨伐的理由。可这里显然不是乱葬岗，更不是阴曹地府。

魏无羡挣扎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环顾四周。忽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从林间传来，那声音很缓，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像是踏在月光织成的绸缎上。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摸向腰间，却只摸到一片空荡——随便早就不在了。脚步声停在了不远处。魏无羡抬眼望去，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那人站在几株开满白色繁花的树下，一袭月白长袍，广袖垂落，衣袂上绣着银线暗纹，在光线下流转着淡淡的光泽。他墨发如瀑，仅用一根玉簪束起，侧脸线条清冷如琢玉，眼睫很长，垂眸时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阳光穿过花瓣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整个人干净得像雪，又温柔得像月。魏无羡看呆了。他见过好看的人，蓝忘机清冷，江澄桀骜，聂明玦英挺，可眼前这人，却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谪仙，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疏离感，又奇异地让人觉得安心。“阁下是何人？为何会在此地？”那人开口了，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却并不让人反感。魏无羡这才回过神，挠了挠头，露出一个有些痞气的笑：“我叫魏无羡，说来惭愧，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儿。之前……发生了点事，一睁眼就在这了。”他没说太多，那些血雨腥风的过往，对着这样干净的人，似乎难以启齿。那人抬眸看他，目光清澈如溪，细细打量了他一番。魏无羡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拢了拢破烂的衣袖——他这身衣服，在不夜天被打得不成样子，此刻定然狼狈不堪。

“此地乃九嶷山境，寻常人不可擅入。”那人缓缓道，“你既非我族中人，亦非受邀而来，为何会出现在此？”“九嶷山？”魏无羡愣了愣，这名字他从未听过，看来是真的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真不知道，可能是……掉下来的？”他含糊其辞，总不能说自己是从另一个世界的悬崖上跳下来的。那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我名时影。看你伤势未愈，灵力紊乱，想必是经历了凶险。若不嫌弃，可随我回云荒小筑暂歇。”魏无羡眼睛一亮，正愁没地方去，连忙点头：“那就多谢时影公子了！”时影微微颔首，转身引路。他走得不快，似乎特意放慢了脚步等魏无羡。魏无羡跟在他身后，忍不住偷偷打量他的背影。

时影的身姿挺拔如松，走路时衣袂轻扬，连背影都透着一股清冷的雅致。林间很安静，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鸟鸣。魏无羡注意到，路边有几只羽毛翠绿的小鸟，不怕生似的跟在他们脚边蹦跳，时影走过时，还会轻轻歪头看他，像是认识他一般。

“这些小家伙好像很喜欢你。”魏无羡笑着说。时影侧过头，看了一眼脚边的小鸟，眼底掠过一丝柔和：“它们是九嶷山的灵鸟，通人性。”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了一座雅致的小筑，青瓦白墙，隐在竹林深处，门口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溪水上架着一座小巧的木桥。“到了。”时影停下脚步。魏无羡跟着他走进院子，院子里种着几株玉兰，正开得热闹，香气清幽。角落里还有一个石桌，几个石凳，看起来闲适得很。“你先在此歇息，我去取些伤药和干净的衣物。”时影说完，便转身进了屋。魏无羡在石凳上坐下，看着院子里的景致，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前一刻还在腥风血雨的不夜天，下一刻却在这样世外桃源般的地方，还有一个像时影这样温柔的人收留自己……他轻轻叹了口气，或许，这就是老天爷给自己的另一条路吧。很快，时影拿着东西出来了，一件素雅的青色长袍，还有一个小瓷瓶。“这是我早年穿的衣物，或许不合身，你先换上吧。

伤药是九嶷山的灵草所制，对灵力紊乱也有裨益。”“多谢。”魏无羡接过，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时影的手，对方的手很凉，像玉石一样。时影似乎愣了一下，微微缩回了手，脸上没什么表情，耳根却悄悄泛起一点微红。魏无羡心里觉得有点好笑，这人看着清冷，没想到还挺容易害羞。他拿着东西进了旁边的厢房，房间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换好衣服，魏无羡发现这衣服意外地合身，料子也极好，比他以前穿的任何一件都舒服。他走出厢房，看到时影正在石桌边煮茶，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过来坐。”时影抬眸看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艳。

魏无羡本就生得俊朗，只是以前常穿黑衣，带着几分桀骜，此刻换上青衫，倒添了几分温润，眉眼间的灵气更显。魏无羡走过去坐下，看着时影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推到他面前：“尝尝，九嶷山的云雾茶。”魏无羡端起茶杯，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清新的茶香萦绕开来，让人心神一清。他抿了一口，茶水清冽甘甜，滑入喉咙后，带着一股淡淡的暖意，连带着体内紊乱的灵力似乎都平和了一些。“好茶！”魏无羡赞道，“比我以前喝过的任何茶都好喝。”时影嘴角微微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像是冰雪初融：“喜欢就多喝些。”接下来的几天，魏无羡便在云荒小筑住了下来。

时影似乎是个极安静的人，大多数时候都在看书、练字，或是去林间打坐。魏无羡却闲不住，他会在院子里摆弄那些花草，会去溪边摸鱼，会追着那些灵鸟跑，把安静的小筑搅得热闹起来。时影从不嫌他吵，只是偶尔会在他跑得满头大汗时，递上一块干净的帕子；在他摸鱼弄得一身湿时，默默递上干净的衣服；在他对着夕阳唉声叹气时，安静地坐在他身边，陪他看一会儿落日。

魏无羡渐渐发现，时影虽然看着清冷，心却很细。他记得魏无羡喜欢吃甜的，每次做饭都会特意多放些蜜；知道魏无羡晚上睡不安稳，会在他睡前点燃安神的香；甚至注意到魏无羡总是下意识地摸腰间，虽然那里空无一物，却还是在某天递给了他一把精致的竹笛——那笛子是时影亲手做的，竹节匀称，笛声清越。

“你似乎很擅长用笛？”时影当时是这么说的。魏无羡握着那把竹笛，心里一阵暖流涌过。

他确实擅长用笛，陈情曾是他最得力的伙伴，只是后来……他低头笑了笑，拿起竹笛，凑到唇边吹了一段。那是一段很轻快的调子，是他小时候在莲花坞常吹的，带着无忧无虑的气息。笛声在院子里回荡，时影坐在石凳上，安静地听着，眼睫轻轻颤动，眼神温柔得像水。几只灵鸟落在院墙上，歪着头，仿佛也在倾听。吹完一曲，魏无羡看向时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献丑了。”“很好听。”时影认真地说，“像……像夏日的风，很自由。”魏无羡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自由，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词了。在江家被灭后，在修习诡道后，在被世人唾骂后，他似乎早已忘了自由是什么滋味。可时影，却从他的笛声里听出了自由。那天晚上，魏无羡做了一个久违的好梦。梦里没有血，没有恨，只有莲花坞的阳光，师姐的笑容，还有……时影温柔的侧脸。日子一天天过去，魏无羡的伤势渐渐好转，灵力也稳定了许多。

他开始跟着时影去林间走动，时影会给他讲九嶷山的草木，讲天上的星辰，讲云荒的故事。

魏无羡也会给时影讲他以前的趣事，讲莲花坞的莲蓬有多甜，讲蓝忘机有多古板，只是那些不好的记忆，他还是没说。时影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会问一两句，眼神专注。

魏无羡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和时影待在一起，喜欢看他认真听自己说话的样子，喜欢看他被自己逗笑时嘴角那浅浅的梨涡，喜欢他身上那干净的、让人安心的气息。这天，两人坐在溪边钓鱼。魏无羡手笨，钓了半天也没钓到一条，反而把鱼饵都喂了鱼。

时影那边却已经钓上来好几条，每条都活蹦乱跳的。“时影，你太厉害了吧！

”魏无羡凑过去看，“教教我呗？”时影放下鱼竿，耐心地给他讲解：“钓鱼需静心，不可急躁。你看，鱼漂动的时候，不要立刻提竿，要等它沉下去……”他一边说，一边握住魏无羡的手，教他调整姿势。时影的手很凉，握住他的手时，魏无羡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指尖的温度，还有那细微的力度。

时影靠得很近，身上的清冽香气萦绕在鼻尖，魏无羡甚至能看到他颈间白皙的皮肤。

“感觉到了吗？”时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低哑。魏无羡猛地回神，脸颊有些发烫，连忙点头：“嗯，感觉到了。”时影松开手，退开一步，脸上似乎也有些不自然，目光转向水面，轻声道：“试试吧。”魏无羡定了定神，按照时影教的方法，果然没多久，鱼漂就动了。他屏住呼吸，等鱼漂沉下去，猛地一提竿——一条银色的小鱼被钓了上来，在空中挣扎着。“钓到了！”魏无羡惊喜地叫道，转头看向时影，眼睛亮晶晶的。

时影看着他，眼底漾起温柔的笑意，像春风拂过湖面，泛起层层涟漪：“嗯，很棒。

”夕阳西下，两人提着一小桶鱼往回走。影子被拉得很长，并排走在一起，看起来格外和谐。

“时影，”魏无羡忽然开口，“你说，人是不是都会变啊？”时影侧头看他：“为何这么问？

”“没什么，”魏无羡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就是觉得，以前的我，和现在的我，好像不是一个人了。”以前的他，是无忧无虑的云梦少年，后来的他，是人人喊打的夷陵老祖，而现在的他，只是魏无羡，一个在陌生世界里，被时影温柔对待的魏无羡。时影沉默了片刻，道：“人总会经历一些事，改变是难免的。

但无论怎么变，你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变的。”“骨子里的东西？”魏无羡挑眉。“嗯，”时影看着他，眼神认真，“你的善良，你的鲜活，你的……自由。”魏无羡愣住了，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他看着时影清澈的眼睛，忽然觉得，或许留在这里，也不错。回到小筑，时影去处理鱼，魏无羡则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星星。

这里的星星比他以前见过的任何地方都亮，密密麻麻的，像撒了一把碎钻。“在看什么？

”时影走出来，手里拿着一盘烤好的鱼，香气扑鼻。“看星星。”魏无羡笑着说，“这里的星星真好看。”时影在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一条烤鱼：“尝尝。”鱼肉外焦里嫩，带着淡淡的盐味和香料的香气，好吃得魏无羡眼睛都眯了起来。“太好吃了！时影，你简直是全能啊，不仅长得好看，修为高，还会做饭！”时影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耳尖微红：“只是寻常吃食罢了。”两人一边吃着烤鱼，一边聊着天，偶尔有晚风吹过，带着玉兰的香气，舒服得让人不想动弹。魏无羡看着时影的侧脸，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他忽然想起蓝忘机，想起江澄，心里泛起一丝酸涩，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平静。或许，他该放下过去了。“时影，”魏无羡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谢谢你。

”时影转头看他：“谢我什么？”“谢谢你收留我，谢谢你……”魏无羡顿了顿，笑了笑，“谢谢你让我觉得，我还是魏无羡。”时影的眼神动了动，他看着魏无羡，眸子里像是落满了星光，温柔得几乎要溢出来。他轻轻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落在了魏无羡的头上，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魏婴，”他第一次叫他的字，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你一直都是你。”魏无羡的心猛地一颤，抬起头，撞进时影温柔的眼眸里。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整个星空都落在了对方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