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醒来杜豪是从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一点一点挣扎出来的。最先恢复的是听觉，耳边是“嘀嗒……嘀嗒……”的仪器规律作响，还有模糊的、压得很低的说话声。紧接着，一股浓烈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钻进了鼻子，呛得他喉咙发干，想咳，却觉得胸口像压着块大石头，闷得喘不上气。他费力地想睁开眼，眼皮却沉得像坠了铅块。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那是一种散了架似的、钝刀子割肉般的疼。

“水……”他嘶哑地挤出一点声音，像破风箱在拉。旁边立刻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凑过来，是护士。“哎，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别动啊，你伤得不轻。

”护士用棉签沾了水，小心地湿润他干裂的嘴唇。冰凉的触感让杜豪混沌的脑袋清醒了一点。

他慢慢适应了光线，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惨白的天花板，惨白的墙壁，还有床边吊着的各种瓶子和管子。我这是在……医院？怎么回事？记忆像是被打碎的玻璃，零零散散，拼凑不起来。他只记得自己好像开着那辆二手的小破车，雨下得很大，刮雨器拼命地摇，前方突然一道刺眼的白光……“我……怎么了？”他问，声音依旧虚弱。

“车祸。”护士言简意赅，“你昏迷**个月了，真是命大。”三个月？杜豪心里咯噔一下。

那他的店呢？他那个刚起步，投进了他全部心血和积蓄的“豪雅”美容店？还有……珊珊呢？

一想到女友珊珊，杜豪的心稍微安定了些。出事前，他们正为了店里的事忙得脚不沾地，虽然辛苦，但珊珊总是笑着给他打气。这三个月，肯定是珊珊在不分昼夜地照顾他。

“珊……珊珊呢？”他急切地问，目光在病房里搜寻，“我女朋友……”护士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复杂，眼神闪烁了一下，带着几分同情，又带着几分难以启齿。“你说那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啊？她……她之前是在这儿陪了你一阵子。

不过……最近好些天没来了。”没来了？杜豪的心慢慢沉了下去。是店里太忙了吗？对，一定是店里离不开人。珊珊一个人撑着店，还要担心他，肯定累坏了。他得赶紧好起来，不能把所有担子都压在她身上。他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是被一阵吵嚷声惊醒的。“杜豪！杜老板！你总算醒了！你醒了就好办了！

”两个陌生男人站在他床前，面色不善，手里拿着一张纸。“你看看，这是你之前打的欠条！

店里进的仪器钱，这都逾期多久了？电话不接，店也关了，我们只能找到这儿来了！你说，这钱什么时候还？”杜豪懵了：“欠条？仪器钱？店……关了？”“不然呢？

”另一个男人没好气地说，“你那店，早就贴了转让了！你那个女朋友，叫什么珊珊的，半个月前就把店盘出去了，钱拿走了，人也没影了！我们找不到她，不找你找谁？

”这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杜豪的脑袋上。砸得他耳鸣眼花，砸得他心口剧痛。店没了？

盘出去了？珊珊拿钱走了？人没影了？不！不可能！珊珊不会这么做的！

他们一起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才把店开起来，她说过要和他一起把店做大的！

“你们……你们胡说！”杜豪激动地想坐起来，却牵扯到伤口，疼得他倒吸冷气，剧烈地咳嗽起来。“谁胡说了！白纸黑字写着呢！你自己看！”那人把欠条几乎怼到他脸上。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清冷，却又有些熟悉的女声在门口响起：“你们干什么？这里是医院！

病人刚醒，需要休息！有什么事情，等他好了再说！”那两人回头，看见来人，气势稍微弱了些，嘟囔着：“等他好了？他要是赖账跑了怎么办？”“跑不了。

”那女人声音不大，却透着一种让人信服的镇定，“我是他朋友。欠款的事情我知道了，麻烦你们先回去，留个联系方式，等他情况稳定了，我们会主动联系你们协商解决。

”那两人将信将疑，又说了几句狠话，这才留下联系方式，悻悻地走了。

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杜豪喘着粗气，胸口起伏，不是因为伤口的疼，而是因为心里那阵绞痛的绝望。他茫然地看向门口那个帮他解围的女人。逆着光，她穿着一身简单的米色风衣，身姿挺拔。她慢慢走过来，走到床前。杜豪看清了她的脸。

白皙的皮肤，清澈明亮的眼睛，嘴角微微抿着，带着一丝担忧和……一丝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这张脸，曾经在他青春年少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雯……雯雯？”杜豪难以置信地，喃喃叫出了这个藏在心底多年的名字。林雯看着他狼狈不堪、浑身插满管子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的复杂化为了纯粹的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杜豪，”她轻声说，“你先好好养伤。别想太多。”“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杜豪看着她，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眼里全是破碎的期望，“珊珊她……店……”林雯沉默了一下，这沉默本身就像一把刀，捅破了杜豪最后的幻想。她微微点了点头，声音更轻了：“我前几天路过你那条街，想……想去看看。看到店转让，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你出了事，在这里。”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后还是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照顾你的护士，是我大学同学。她跟我说……你女朋友，很久没来了，而且……好像和经常来看你的另一个男人，一起走了。”轰隆一声。

杜豪只觉得整个天灵盖都被掀开了，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发黑。所有的侥幸，所有的期望，瞬间灰飞烟灭。事业，爱情，健康……他在一夜之间，不，是在昏迷的这三个月里，失去了所有。亲戚们的冷嘲热讽似乎又在耳边响起：“后妈养的崽，就是没福气！”“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看吧，我就说他折腾不出什么名堂！

”极致的痛苦过后，反而是一种麻木的空洞。他躺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觉得心里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林雯看着他这副样子，没有再多说什么安慰的话。她只是默默地拿起床头的水杯，又用棉签蘸了水，小心地擦拭他干涩的嘴唇。动作轻柔，带着一种久违的、陌生的温暖。

杜豪闭上眼，牙关紧咬。完了。一切都完了。二磨刀杜豪在医院又躺了一个多月。

这一个月，他像个提线木偶，配合着吃药、打针、做复健。身体上的伤在慢慢愈合，但心里的那个窟窿，却越来越大，呼呼地透着风。亲戚们来看过他一次，后妈拎来一篮快烂掉的水果，站在床头，话里话外透着那股他听了三十年的味儿：“小豪啊，不是妈说你，当初就劝你安安稳稳打个工，非不听，非要折腾。这下好，钱没了，债欠一屁股，人也弄成这样。唉，这就是命啊，你得认。”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更是直接：“你那店抵债够不够？别到时候追债的找到家里来，连累爸和妈。”杜豪没说话，只是闭上了眼。他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是啊，他好像一直在证明自己，证明给这些看不起他的人看，可结果呢？摔得比谁都惨。唯一不同的，是林雯。

她隔三差五就会来，有时带一碗熬得糯糯的小米粥，有时是一壶清淡的排骨汤。她话不多，来了就安静地坐在一边，看他能自己吃东西了，就递上勺子；看他复健累得满头大汗，就递上毛巾。她从不提珊珊，也不提那堆烂账，更不像那些亲戚一样说些“认命”的风凉话。

有一次，杜豪做着枯燥又痛苦的腿部复健，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汗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

林雯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忽然很平静地开口：“我爸以前厂子里改制，下了岗，快五十的人了，背了一身债。我妈当时就病倒了。他觉得天都塌了，天天坐在门口梧桐树下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杜豪动作慢了下来，喘着粗气听她说。

“后来怎么样？”他忍不住问。“后来？”林雯轻轻笑了一下，那笑里有点涩，又有点暖，“后来他发现发呆解决不了问题，我妈的药钱、我的学费，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他就借了辆三轮车，每天凌晨三点去批发市场进水果，然后蹬到城西去卖。风吹日晒，冬天手上全是冻裂的血口子。”“再后来呢？”“再后来，债慢慢还清了，我妈的病也好了。

我大学毕业那年，他用攒的钱开了家小水果店，现在生意还不错。”林雯看着他，目光清澈而坚定，“杜豪，人这辈子，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只有自己不想过去的坎儿。

跌倒了，疼完了，总得爬起来。趴着，只会让更多人看你笑话，也让真心盼你好的人难受。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却像锤子一样砸进杜豪心里：“至少，你还有命在。只要命在，力气在，脑子在，就能重头再来。”杜豪愣愣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很多年没见，似乎变了又似乎一点没变的姑娘。她的话不像那些空泛的安慰，而是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力量，砸在他那颗已经快冻僵的心上，砸开了一丝裂缝。是啊，趴着有什么用？让珊珊看笑话？

让那些亲戚看笑话？让眼前这个……盼着自己好的人难受？他忽然咬紧了牙，忍着剧痛，猛地一用力，竟然撑着器械，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虽然只有几秒，就脱力地坐了回去，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但他看着林雯，眼睛里有了一点光，虽然微弱，却不再是死灰一片。“谢谢。”他说，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久违的硬气。出院那天，是林雯来接他的。他没什么东西，就一个破包。站在医院门口，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疼。

车水马龙，城市依旧繁华热闹，却仿佛与他无关。他无处可去。那个租来的小屋，因为拖欠房租，恐怕早就换了锁。至于“家”……他不想回去听那些糟心话。“有什么打算？

”林雯问。杜豪看着马路对面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印着光鲜亮丽的美容模特，苦涩地摇摇头：“不知道。先找个地方住下，然后……找份工作，还债。”那堆债务，像山一样压着他。林雯沉默了一下，忽然说：“我工作室隔壁有个小储物间，之前租户刚搬走，很小，但干净，有个小窗户。价格很便宜。你要不要……先去看看？

”杜豪愕然地看着她。林雯微微别开脸：“别误会。只是刚好有空位，而且……你欠的那些仪器的债，我大概了解了一下。那些设备，虽然型号旧了点，但核心功能没问题，有些只是软件锁或者小毛病。或许……没必要当废铁卖了还债那么可惜。

”杜豪的心猛地一跳！设备还在？！原来，那几个债主看他昏迷不醒，店又关了，本想直接把设备拉走抵债，但评估后发现二手折旧太厉害，根本不值欠款的那个数，拉走了也是亏，索性就扔在那没转让出去的店里，等着杜豪醒来逼他还现金。

是林雯周旋其间，暂时稳住了他们。巨大的、死灰复燃的希望瞬间攫住了杜豪！那些设备，是他一台一台精心挑选的，是他的心血，是他的孩子！“带我去看看！”他急切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