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启之门一易小川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轮赤红的落日，像被谁故意摁进了黄土里，溅起漫天腥味的光。他躺在一片半沙化的荒原上，背脊被碎石硌得生疼，耳边有铁器碰撞的声音，还有男人短促的惨叫。“第七个。”陌生的语言，却奇异地能听懂。

小川猛地坐起，看见十步之外，一名黑甲秦军校尉正用长剑挑起一具尸体，像翻开一本用完的竹简。尸体穿灰色宽袍，发髻散乱，胸口被洞穿，血顺着衣襟滴在干裂的土地上，立刻被吸得干干净净。“下一个，易小川。

”校尉低头扫过竹简，声音平板，像在念超市收银条。两侧各站着五名持戟甲士，戟尖在夕阳下泛着幽蓝的光。更远处，一圈被反绑双手的犯人跪成半弧，约莫二十余人，皆垂首颤栗。小川的脑子嗡的一声。他记得自己是在陕西韩城的一处战国古墓做勘探。

墓道壁画上，有一幅“蓬莱夜宴图”，图中仙人手托一尾青铜鲤鱼，鱼嘴衔环。他一时手痒，抠了一下那铜环，结果脚下一空，连人带装备坠进黑暗。再睁眼，便是这幅修罗场。

“我不是方士！”他本能地大喊，嗓子却沙哑得可怕。校尉抬眼，目光像钝刀，从他染尘的卫衣领口一直划到脚上的运动鞋。“奇装异服，妖言惑众。”校尉淡淡地下令，“一并斩了。”两名甲士大步上前，反剪小川双臂。粗糙的麻绳瞬间勒进皮肉，他疼得倒抽冷气，却根本来不及挣扎，就被拖向那排尸体旁新挖出的浅坑。

坑沿已经渗出乌血，像一张贪婪的嘴。刀锋扬起，夕阳在刃口上碎成一线刺目的金。

小川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不是绿幕，不是特效，不是剧组安排的“临场体验”。血是真的，铁锈味是真的，死亡也是真的。“等一下！”他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一句生硬的古代雅言，“我能炼铁！炼铁你们懂吗？把劣铁炼成精钢！”校尉的手掌微微一抬。刀锋停在他颈侧，寒气透肌而入。小川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拼命让声音听上去镇定：“我能让你们的剑更硬、更轻、更韧。给我三天，我证明给你们看。”四周安静得只剩下风声。校尉眯起眼，像在衡量一件货物的斤两。良久，他轻笑一声：“好，给你三天。若炼不出，腰斩。”麻绳被解开，小川扑倒在尘土里，剧烈地咳嗽。他知道自己暂时活下来了，可下一秒，他又被拎起，拖向不远处的一辆囚车。

车门合拢前，他最后看见的是那张竹简——上面用秦篆写着：易小川，方士，擅炼兵。

二夜里，囚车被推到咸阳外狱。木栅门上了铜锁，四壁透风，稻草里爬满虱子。

小川缩在角落，借着月光检查随身物品：手机黑屏，腕表碎裂，背包被搜走，只剩一枚挂在钥匙圈上的多功能瑞士军刀——刀片薄得可怜，却成为他此刻唯一的底牌。

“喂，新来的。”阴影里传来低哑的声音。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挪过来，脸上刺着“城旦”二字，“你当真会炼铁？”小川苦笑。他是清华材料系毕业，辅修考古，正经发过两篇关于战国冶铁遗址的SCI。

可真要他在三天内用战国末年的木炭、皮囊鼓风、赤铁矿，把一块含硫量爆表的生铁百炼成钢，这跟让程序员用算盘打出一套AI也差不了多少。

“会一点。”他低声答，心里却飞速盘算：生铁脱碳，需要氧化环境；反复锻打，去除杂质；最关键——温度。古人用“炒钢法”，把熔铁搅拌成半凝固状态，让碳氧化，但成功率极低。他需要一个密闭性更好的炉膛，以及——磷含量更低的矿石。老者忽然伸手，在稻草下摸出一块巴掌大的黑疙瘩，递给他：“明早他们会带你去左庶长府的冶坊，到时候把这东西掺进炉里，可活命。”小川接过，借着月光细看——煤？不，是石墨矿，纯度极高。他心脏猛地一跳：石墨可作为渗碳剂，也可做耐火砖内衬，提高炉温。

若能再找到石灰石当助熔剂，脱磷脱硫的效率将翻倍。“你为什么帮我？”他警惕地问。

老者咧嘴，露出几颗黄牙：“因为我也想活。你若成功，替我铸一把小刀，要这么长——”他比画了一下，“我要带它回家。”三次日寅时，小川被提至左庶长府后院。

冶坊临水，三座土炉一字排开，风箱由八名刑徒轮流拉动，炉火映得人脸发红。

监工扔给他一块生铁锭，约五斤重，断面蜂窝状，含硫明显。

任务：三日内锻造出十把“断水剑”——剑身三尺，可屈九十度而不断，刃口能劈铜削木。

小川深吸一口气，先让刑徒把生铁敲碎，分拣出杂质最多的部分，又用石臼捣碎石墨矿，与赤铁矿粉按三比一混合。他在地上画了一个简易的双膛炉草图：上膛预热，下膛高温还原，中间以黏土坩埚隔开。缺乏耐火砖，他便用黏土掺和稻草、石灰，手工拍坯，在烈日下晒干。

第一天，炉温始终达不到一千二百度，铁块只是表面熔化，内部仍夹生。夜里，他守在炉旁，用皮囊鼓风，手臂酸得抬不起来。第二日午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浇灭了炉火，也浇得他浑身透湿。监工冷笑，甩下一句话：“再炼不出，明晚把你扔进炉祭火神。

”小川蹲在熄灭的炉膛前，手指抠着焦黑的土，忽然想起导师说过的一句话：“材料科学，说到底就是控制缺陷。”他猛地抬头，望向雨幕——缺陷？也许可以反向利用。

他让刑徒把废铁块重新捣碎，加入更多石墨粉，用湿黏土包裹，做成一个个拳头大的“团矿”，再埋进重新点燃的炉膛中心。石墨在高温下渗碳，使铁表面形成高碳钢壳，而内部仍保持韧性较好的低碳结构。经过一夜反复锻打，他得到一块分层明显的“复合钢”。第三天黎明，剑坯出炉。

小川用瑞士军刀在剑脊刻下一道细槽，作为应力释放。淬火时，他找不到合适的油，便用狱中偷来的米酒混合羊脂，作为冷却剂。剑身入水，“嗤啦”一声，白雾升腾，如龙吟细细。四校尉如约而至。他随手从案上抓起一柄铜剑，挥臂便砍。两剑相交，“叮”一声脆响，铜剑断成两截，断口平整。校尉眼中终于浮出一丝温度：“再试韧性。

”两名甲士各执剑柄、剑尖，缓缓屈成圆弧，直至剑背贴肘，松手，剑身“嗡”地弹回，毫无变形。“好剑。”校尉点头，“你叫什么名字？”“易小川。”“从今日起，你入少府冶丞，秩比二百石。”他顿了顿，又道，“但你要记住，你的命，如今归大秦。

”小川跪谢，额头抵地，掌心却全是汗。他暂时保住了头颅，却也清楚，自己已像这把剑一样，被锻进了时代的熔炉，再难抽身。五夜里，他独自回到冶坊，把那块瑞士军刀埋进炉灰深处。月光从窗棂缝隙漏进来，照在案上未完工的第二把剑。

剑身靠近护手处，他悄悄刻下一行小字——“Made in 2025.”他伸手摩挲那行英文，仿佛触摸到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忽然，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他猛地回头，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门口，脸上蒙着粗布，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别出声。

”那人压低嗓音，递给他一片削薄的竹简，“有人想见你，明晚子时，渭桥北，第三根桥桩下。”小川接过竹简，正欲再问，那人已闪身没入夜色。他低头看竹简，上面用炭笔写着八个字：“玉漱公主，知你自来。”六月色冷得像一把新磨的刀。

小川站在空荡的冶坊中央，听见自己心跳擂鼓般响。玉漱——这个名字他在剧里听过，是图安国的公主，也是后来秦始皇的丽妃。可此刻，她不该出现在咸阳，更不该知道“易小川”是谁。除非——她也来自未来？或者，有人比他早到一步，布好了局等他？炉膛里残火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映得他脸色明暗不定。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以为握住了三天的时间，其实，时间早已握住了他。而他，必须在这座两千年前的迷宫里，找到一条逆流之川。

渭桥月下一子时将至，易小川换上一身粗布刑徒衣，用炉灰抹黑了脸，将那柄新铸的“断水剑”用破麻布缠了背在身后。剑脊冰凉，贴着他的脊梁骨，像一条沉睡的银蛇。冶坊外守夜的更夫刚敲过二鼓，他便猫腰闪进狭巷，顺着墙根朝渭水方向潜去。咸阳实行宵禁，夜犯者斩。街衢上空无一人，唯有风卷动檐角铁马，发出清脆而冷硬的撞击声。小川贴着阴影走，每一步都踩在自已心跳的间隙。路过“西市”时，他看见两名持戟甲士押着一名白发商人走过，商人脚上拴着铁链，链梢拖过青石，溅起幽蓝的火星。那一瞬，他想起现代都市里夜班公交车的钢圈摩擦站台——同样刺耳，同样无望。渭桥在城北三里，桥身由三十根巨木桩打入河床，上铺厚板，通宽可容五马。

秦人重法，桥口设亭，白日课税，夜里落锁。但小川早从刑徒口中探得：第三根桥桩外侧，因去年秋汛水急，被冲出一道裂缝，板面松动，可掀容一人匍匐钻出。他潜至桥下，拨开乱草，果然摸到那块活板。木板潮湿，带着河腥，他刚探出半个身子，便听见头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来。”声音低而稳，像一根细线垂进黑暗。小川抬头，桥栏边站着一个瘦小的黑影，向他伸出手。他抓住那只手，掌心柔软却带着薄茧，被一股力道轻巧地提上桥面。月光斜照，对方揭下蒙面布，露出一张少女的脸——杏眼，薄唇，左眉尾有一颗淡色小痣。她着男式短衣，发髻全束进幞头，黑暗中像一柄收鞘的匕首。

“跟我走。”少女转身，脚步无声，却笃定得像踩着看不见的绳。小川不敢多问，紧随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掠过桥亭，转入河岸芦苇荡。苇叶如刀，割得他脸颊生疼，却也让心跳稍稍减速。半里后，水汊处泊着一只乌篷小舟，船头挂一盏防风竹灯，灯火仅豆大，却把黑暗烫出一个洞。少女跳上船，回首看他，目光第一次有了温度：“公主在等你。”二舱内极窄，仅容三人屈膝。矮几上燃着一炉小炭，火上温着铜壶，壶嘴吐出细细白雾。雾气后坐着的，便是玉漱。她未着宫装，只穿素白深衣，乌发散披，肤色在灯下近乎透明。

小川怔住——那是一张他在博物馆壁画里见过的脸：图安公主献降图，眉间点朱砂，颈佩金环。可此刻，她颈上无环，只有一道极细的银链，坠着一块指甲大的青玉。“易先生，”她先开口，声音轻得像雪落竹枝，“你从两千年后而来，是吗？”小川喉咙发干。

他想过无数种开场，却没想到对方直接掀了底牌。他点头，又摇头：“我是从公元2025年来，但我不确定这里是不是我认知里的‘秦朝’。

”玉漱微微一笑，眼波却像隔着一层冰：“我也一样。我本在2023年，敦煌莫高窟做壁画修复，夜里值守第217窟，看见甬道北壁的‘张骞出使’图里，有人影晃动。我伸手去触，便到了这里。”她抬腕，露出一块已被磨花的运动手表，表盘停在了23:47。小川心脏猛地一坠——同款，卡西欧F91W，他在古墓里也曾戴过，只是坠落时丢失了。他深吸一口气：“你成了图安公主？”“是，也不是。”玉漱低头，提起铜壶，为他斟一盏热奶酒，“这副身体，是图安国王幼女，同名同姓。真正的她，去年冬天病殁。我醒来时，正被送入咸阳朝觐的路上。

历史……好像需要有人填补空缺，便抓了我。”奶酒表面浮着细小泡沫，散发出微酸的腥甜。

小川没喝，只问：“你找我，是想回去？”玉漱抬眼，灯影在她瞳仁里跳动：“回去之前，我得先救一个人。”她伸手入怀，取出一卷细薄的羊皮，摊开在几上。借着灯火，小川看见上面用朱砂绘着一幅简易地图：咸阳宫、渭桥、阿房、骊山，一条红线自图安驿馆蜿蜒向北，终点在——“皇陵？”他低声惊呼。“是。

”玉漱指尖轻点红线尽头，“那里，埋着的不是秦始皇，而是我们回去的门。

”三舱外水声潺潺，像无数细小的时钟在倒数。玉漱的声音更低：“我修复壁画时，曾注意到张骞图背景里，有一座隐在云雾中的‘门’，门楣刻‘往生’二字。后来我查史料，发现《史记·秦始皇本纪》缺了一段：三十七年冬，有‘坠星’下东郡，石上刻‘始皇帝死而地分’。史书记载，石被毁，刻字被凿。可我却在缺简的缝隙里，找到一句被漏抄的隶字——‘星门开于骊山，可逆流光’。”小川心跳如鼓。

他想起自己坠落前，也曾看见墓道壁画上的“鲤鱼衔环”。

鲤鱼、星门、往生——它们像散落的拼图，被同一只手撒向两千年。“所以，你认为皇陵里有一扇‘门’，可以让我们回到原来的时间？”“不是认为，是确定。

”玉漱凝视他，“但我进不去。皇陵外围由少府监工，内部却由中车府令赵高亲自督造，役夫皆哑，工完即殉。我需要一个人，懂冶金，能混进匠作班，替我打开最里面那道‘水银悬河’的机括。”小川苦笑：“我刚保住脑袋，被升为冶丞，你就让我闯皇陵？赵高是什么样的人，你我都清楚。”玉漱沉默片刻，忽然伸手，解开领口。

锁骨下方，赫然一道紫红淤痕，形如指掐。“昨夜，”她声音轻颤，“陛下赐宴，赵高敬酒，说我图安小国，当献公主为殉，陪驾梓宫。皇帝笑而未语，那便是默许。我最多还有三个月。

”舱内炭火“啪”地爆出一星。小川握紧拳，指节泛白。他想起剧里的玉漱，最终被困皇陵两千年，孤独而死。如今，历史像一条张开鳞甲的蟒，正要把她重新吞回去。

“我帮你。”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但我要带一个人一起走。”“谁？

”“高要。”他吐出这个名字，像吐出一口淤血，“他是我朋友，也是将来最大的变数。

如果把他留在这里，他会变成赵高的刀，我们会多一个敌人。”玉漱凝视他良久，缓缓点头：“好。三日后，皇帝东巡，赵高随行，皇陵工地由副监暂管。

我会安排你以‘图安贡匠’身份进陵，高要也会同行。但——”她顿了顿，目光如针，“你若失败，我们三人，一个都活不了。”四回程时，少女撑船，顺流而下。

月光把渭水切成无数碎银，又像撒下一张巨大的网。小川坐在船头，风掠过湿透的衣襟，带走体温，也带走最后一丝侥幸。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欠老者一把小刀。

他摸了摸背后新铸的剑，低声道：“等事成了，再给你铸十把。”船近桥下，少女忽然停篙，回头看他，第一次开口：“我叫阿黎，是公主的‘影’。如果你们真的回去，能带我吗？

”小川怔住。他这才注意到，少女右眼下方，有一道极淡的疤，像一滴泪被冻在脸颊。

他点头：“若能回去，我带你。”阿黎笑了，那笑容像黑夜中突然绽放的烟火，短暂却灼人。

她伸手，把一个小小的布囊塞进他掌心：“明晚三更，在冶坊后窗，会有人给你这个。

里面是能哑声的药粉，服之三日，嗓音尽失，但可免你被赵高认出。”小川心头一凛。

赵高见过他，在少府考工那天，只远远一眼，但若再近，难保不穿帮。他握紧布囊，像握住一块冰。五乌篷船靠岸，阿黎指给他一条偏僻小径，转身隐入芦苇。小川独自回冶坊，一路无惊无险。刚翻进后窗，便听见里头有人打鼾——是值夜的刑徒。他松了口气，摸到炉边，和衣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窗外更鼓三敲，他索性起身，